「香港仲有學運咩?」也許看到標題的你,會忍不住如此暗忖。
這一年大概是香港學運的重要轉捩點。年初,一個又一個年輕的學生領袖傾巢而出,他們青春熱血、關心社會,眾人意志高昂地參選學生會和成立公民組織。當中,有些是未來的工程師、護士或教師,有些被形容為「學界男神」,大好前途原本等著他們。
不足 12 個月,法庭犯人欄後再次看到他們,眼神裡再沒有多個月前的稚氣和熱情。平均年齡僅約 20 歲的眾人,被冠上「煽動顛覆」和「宣揚恐怖主義」的罪名,等待被審判。
的確,今年是香港學運的「轉捩點」。《立場》重訪問了部分學生領袖,看見他們有的消沉、有的重新出發、有的妥協求存。
1 月至 5 月 — 上任 17 小時的中大學生會
各大學學生會在《國安法》實施後,第一次招募參選內閣(下莊)。初時,多間院校已傳出將會「斷莊」,唯獨兩間院校有內閣成功出選,分別為中大學生會內閣「朔夜」與理大學生會內閣「煥曜」。《立場》當時訪問了兩支內閣,「朔夜」及「煥曜」均表示參選時已有被捕準備,其中「朔夜」外務副會長羅子維在訪問更指,若有一天需為香港而被捕、脫離所有關係,也沒有問題,「如果死係可以令香港民主嘅話,我會即刻跳落去。」
(詳見報道:前人被捕、後有承者 抗爭代價沉重 中大學生會候選副會長:我願為香港死)
「朔夜」在 2 月 24 日以 3983 張信任票,高票當選,惟翌日即遭到校方暫停其學生會職務、暫停代收會費、要求學生會註冊為獨立社團或公司等等,稱因「朔夜」的參選宣言及受訪的言論可能違法。事件引起社會迴響,「朔夜」最終在 3 月 1 日上任當日,宣布因學生會已名存實亡,通過總辭。
儘管「朔夜」其中 5 名成員仍以臨時行政委員會身分,協助中大學生會基本運作,但校方在 4 月 1 日再在學生會會室外張貼通告,指明有關成員不可使用會室,臨政主席馬活言當時形容,校方如同對他們「封殺到底」。最終,「朔夜」臨政成員也在 8 月總辭,由於一直沒有學生願意成為臨政成員,中大學生會幹事會一直懸空,直至代表會再於 10 月 7 日宣布解散。
「朔夜」會長林睿睎在上任當日指,總辭原因之一,是有內閣成員收到滋擾電話及死亡恐嚇,包括對家人的威嚇,「我們想藉這個機會再向選民和大眾致歉,是我們的懦弱,是我們沒有辦法承受這些牽連到家人的安全威脅」。
中大學生會多個成員都曾是《大公報》和《文匯報》的追蹤目標,林睿睎和羅子維早在年初已被《文匯報》跟蹤,以「老鬼操縱『新獨』 壟斷大學過莊」為題,稱眾人都是被前會長區倬僖操縱的「傀儡」。其中,羅子維辭任「朔夜」後,加入了「開站師」,另再成立了「本土青年意志」,隨即亦在 6 月再被跟蹤,甚至登出了其私人生活的關係圖,其在組織的同伴、賢學思政前發言人朱慧盈之後突然被捕,控以「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羅子維之後甚少再於學界出現,「本土青年意志」如同解散。
曾說「願為香港死」 近日萌去意
僅僅十個月,「朔夜」眾人全已淡出學運圈,同時,見證中大社運十年的民主女神像也被移除。曾稱「願為香港而死」的羅子維,近日決定或會離開香港,平安夜那天,他坐在消失了的女神像前,搖搖頭地向記者說,「我唔後悔講過嗰句說話,I still mean it」。
無力感令自己害怕
羅子維指,其實一直不是太在意左報的跟蹤及騷擾,但過去十個月最令他害怕的,其實是無力感。即使曾被警告或已被國安點名,他與學運友人在街上一同沉思時,也是反思自己所做的是否合乎其身位可做的事。
由狂熱到冷靜變悲觀
這一份無力感,在這十個月不斷擴大,他形容,自己上莊時就如活了在一種「狂熱」之中。「當時我好深信自己有一個Superhuman power(超能力),我相信自己可以改變到呢個中大、呢個社會,當我而家抽身返出嚟,我係無超能力㗎」,他形容,不論是自己或是香港人,都沒法撼動如斯壓迫和宰制的結構,「呢個認識解除左我嘅狂熱,令我由狂熱返返去冷靜,再由冷靜返返去悲觀」。
移除民女 情緒崩潰
近月,羅子維家姐移民,當中大突然移除民主女神像,他得悉消息,早上立即衝回中大,情緒亦崩潰了,「好似我所有生存領域都變晒,我都知道我改變唔到啲咩,所以我喺呢段時間特別脆弱,我承受唔到,我覺得好攰呀。又攰啦,又難受啦,冇依靠啦,所以最終決定咗離開」,以往曾倡議香港人留港的他,選擇了用「應該會」來回答歸港的可能。
他說,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就是自己有沒有辜負了當初的自己,「我有冇破壞咗當時嘅承諾呢?我覺得係有㗎...好多人仲好 strong,好多人仲留喺度,而我退縮咗」。
羅子維一直愛讀民族主義,他認為失去了當初的狂熱,令作為弱者的自己及香港人重新開始理性思考,才有獲得出路嘅機會。羅子維最後再次引用了愛爾蘭民族主義詩人葉慈的一句名句,「All changed, changed utterly, a terrible beauty is born」(所有事情都在變,但一種可怕又崇高的美便會出現)。
5 月至 8 月 — 被控宣揚恐怖主義的港大學生會
在說理大學生會之前,先說另一個同樣幾乎已不存在的組織--港大學生會。
港大學生會在年初只有「不死傳說」一人內閣、五度大選落敗的港大生麥嘉晉,他亦迎來第六次敗績,令學生會當時進入「斷莊」真空期,並在 4 月再舉辦補選。黃靖軒、麥晉棋、郭永皓及林隆輝決定組成 4 人內閣「薪燧」參加補選,當時學界不少人均質疑「薪燧」倡議的溫和路線,批評 4 人仍然提倡與校方溝通、對話,並表明不辦違法活動。
會長郭永皓 5 月時曾向《立場》記者笑言,「曾經畀人鬧話,我哋好似分咗手,仲追住佢(校方)要求復合咁,好嘔心」,但他不介意被指委曲求全,盼同學理解「難言之隱」,「現實就係當敵人步步進迫時,我哋就要喺剩餘空間,建立自己嘅實力同籌碼」。
(詳見報道:本土閣「薪燧」出選港大學生會 倡與校方對話被質疑太溫和 候選會長:委曲求全冀守僅餘空間)
感激梁健輝議案 四學生被捕
僅僅半年,「薪燧」由得到逾 2400 票當選,到 7 月 7 日通過議案感激梁健輝「為港犧牲」,並即場默哀,引來校方以至政府批評,再隨即於兩日後凌晨撤回議案,學生會幹事會全員及評議會部分成員即時辭職,郭永皓與 3 名評議會成員在 8 月 18 日早上被捕,《學苑》及校園電視主席在會室被審問多個小時。
路線曾被批溫和的人,最終在 8 月成為了《國安法》被告,連同另外 3 人被控「宣揚恐怖主義」,還押一個月後才獲准保釋,自此禁止受訪。
「學生會作為學生組織絕對不應煽動、宣揚任何暴力行為、恐怖活動或其他非法行為。中央幹事日後將謹言慎行,時刻警惕自身對學生、學校以及社會的影響」,港大學生會「薪燧」最後的聲明如此寫道。
一如中大學生會,「薪燧」未有被捕的 3 人淡出學界,但前學校事務秘書黃靖軒卻突然在 11 月參選校務委員會本科生代表,並順利當選,成為「港大評議會風波」唯一繼續擔任公職的學生,幾乎也是學界僅存的代表。
希望繼續秉持師生共治
「學生會風波之後,制度上造成咗一個缺口」,黃靖軒指,不同的大學管治委員會原由學生會或評議會成員出任,但自風波之後,一直未有人再承擔相關職責,故他希望填補學生會出缺後的空白,「希望港大可以繼續秉持師生共治,就算少咗,都希望仲有」。
專注校務 不就政治議題表態
本著「服務同學」的心,黃靖軒再次成為學校代表,但他內心明白,今次只應專注校務,不再就政治議題表態,「我年中上莊嘅時候,講得出『做咗被捕準備』;但而家我係絕對會話擔心,或者唔希望被捕,所以今次嘅諗法係好想淨係處理返校政先,我都唔希望自己要置於公眾目光之中」,他說,儘管朋友全都反對,掙扎了近一個月之後,最終決定參選。
「殺到埋身嗰下,先感受到威脅」
談起過去 7 月的港大學生會風波,黃靖軒形容,自己初選學生會時稱已有被捕準備,是有「少少幼稚」,「唯獨去到人身安全嘅危險,真係殺到埋身嗰下,先至深刻咁感受到呢個威脅」。
他形容,恐慌感有幾個方面,不過最大的擔憂卻並非人身安全,「第一下當然會驚自己嘅人身安全,都會覺得:『死啦,會唔會搞到冇晒前途,會唔會俾人拉』,都有啲會想以後都唔好理政治;但我最大嘅恐慌,係我哋嘅處理不當,令到學界對於表達意見、做公職感到害怕,而破壞咗成個風氣...我好驚累咗成個學界,呢個係我最大嘅恐懼」。
移除國殤之柱後 終打破沉默
日前,港大突然通宵拆走了屹立港大 24 年、記念六四事件的雕塑「國殤之柱」,速度之快也令黃靖軒感震驚,並連忙決定開始回應傳媒查詢,甚至就事件表態,改變了一開始不干預政治的原則。他直言,發覺原來很難避免發聲。
「即使我幾極力去避免政治,喺呢啲大事件下,冇人可以出嚟做、冇人可以出嚟評論、冇人出嚟比一啲資料大家,唯獨我可以出嚟做呢樣野,唯有我去俾比師生同大眾知道返件事嘅來龍去脈,同埋佢哋決定有咩唔合理嘅地方。」黃靖軒說。
曾經的同學和莊員,成為了《國安法》被告,也會成為一種創傷。黃靖軒指,作為「倖存者」,他更要盡餘力去傳承過去在學生會學到的事,「上莊嗰段時間俾咗一個好好嘅目標我,令到我過咗一段好充實嘅人生,可以接觸到唔同嘅市民、唔同嘅人...前輩俾咗咁多學校嘅知識我,俾咗咁多有用嘅觀點我,嗰陣時我係諗緊我可以點樣盡呢啲餘力」,於是,他便萌生了選校委的念頭。
作為港大唯一學生代表 感到孤單
多間院校學生會今年斷莊情況更嚴重,黃靖軒幾乎成為港大唯一學生代表,他自言,的確感到孤單,以及一點對引來關注的恐懼,「但係都冇計,咁我仲上得呢個位,呢啲都係一個要承受嘅嘢」。
3 月至 12 月 — 妥協求存的理大學生會
理大學生會「煥曜」內閣中 12 人均在 2019 年仍尚未成年,包括會長及兩位副會長,但他們卻經歷過眼看同學於直播被警員壓在地上、好兄弟因被控暴動而沒回校、朋友於反送中期間輕生並留下革命遺言等事情,促使他們走上學運路。「咁多人為香港而拋頭顱灑熱血,我仲計較呢樣唔做得、嗰樣唔做得,我覺得無意思。…我會話,真係唔可以袖手旁觀囉」,會長胡偉權一年前如此向記者說。
2 月 5 日,「煥曜」順利以 1484(85.5%)贊成票高票當選,3 月 1 日上任首日,原為友莊的中大學生會即宣佈總辭。之後,港大的 4 人學生會內閣「薪燧」5 月補選當選,原以為學界再有同伴同行,卻發生了港大評議會風波。
至今,理大學生會仍是唯一「倖存」的大學學生會。
(詳見報道:無懼學運低潮 理大新生因理大圍城選學生會:想做返啲嘢)
一年後,記者再與「煥曜」會長胡偉權對話,他笑言,當初上莊想不到會這麼大壓力,弄得頭髮也少了,「原本都有啲毛毛」,因光頭被戲稱為「阿bob」的胡偉權笑說。
過去一年,理大學生會受到的「懲罰」,相較另外兩間院校似乎少得多,除了曾有成員因派發理大圍城單張被紀律處分、民主牆被貼黑紙之外,便是就賢學思政 4 人,包括理大學生會前成員黃沅琳,涉「串謀煽動他人實施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一事發聲明,最後學生會因「聲明字眼偏激」而被理大校方拒絕代收會費。
「其實唔係我哋唔想搞外務,但係學校就 mon 到實,佢會即刻捉我哋上去傾偈,話『如果你哋繼續做,有機會成個學生會被記錄處分』」,胡偉權指,每次學生會的訪問、提交評議會的議案,校方都會很快知道,「所以我哋傾每一次活動之前,都會諗究竟承唔承受到個風險」。
部分壓力來自同學
自港大評議會事件之後,理大學生會受到的壓力更大,當中甚至不少來自同學,胡偉權直言,外務工作未能得到大部分學生的支持,連評議員都會批評他:「點解呢個時勢仲要搞呢啲嘢,搞到自己自身難保?」
「最大職責係保莊員安全」
胡偉權指,自己與很多希望負責外務的莊員都感到很沮喪,但明白在這個政治環境之下,學生會的空間更窄,尤其港大評議會風波之後,令眾人發現原來係評議會通過一份動議,也會被控《國安法》,「嗰下對評議員同學生會成員來講,係一個好大嘅衝擊」,他嘆道,「對於未來採用保守啲嘅方向,在我來講,我係好唔希望嘅...但我做會長最大嘅職責,就係保住我嘅莊員嘅安全」,胡偉權說,所以他堅持,只要有一個莊員有安全擔憂,也會取消相關活動或聲明。
唯獨就成員黃沅琳被捕,令原本保守的理大學生會,一改以往作風,以「對警方濫捕行為予以嚴厲譴責」等用字,公開發聲明。
發聲明後 受停代收會費「懲罰」
胡偉權表示,發聲明前的確有成員擔心,但胡問他們,「如果呢件事都唔出聲明,我哋第時仲有啲咩可以出呢?」最後才成功說服眾人,惟一如所料地,立即受到停代收會費的「懲罰」。也許,正引證了理大學生會一直的判斷正確。
作為三個學生會之中,唯一「倖存」的學生會,理大學生會從中大學生會解散一事學到教訓,近日在評議會提出「緊急情況規例」,訂明如評議會主席或者學生會主席都不在位時,學生會即可宣佈進入「緊急狀態」,並召開會員大會,只要三分之二會員同意,即可解散學生會。
「的確係未雨綢繆嘅做法」,胡偉權笑言,是為避免日後理大學生會也解散時,會被指程序不公。
曾經主導香港社運的大學學界,解散的解散了,連未解散的也正在籌備終結的程序,暫時,各大學也沒有內閣組成。「香港仲有學運咩?」文初問題答案,似乎已放在眼前。胡偉權無奈地指,這問題其實很難回答,「學運最主要係有學生嘅參與,但如果連好細好細嘅活動,都好難激起學生一啲共鳴同行動嘅時候,喺現時香港環境底下,好難再有學運發生」。
2021,香港的學運,到底是「轉折號」,或是一個「句號」?
https://www.thestandnews.com/society/2021%E5%9B%9E%E9%A1%A7%E6%95%99%E8%82%B2%E5%AD%B8%E7%94%9F%E6%9C%83%E8%A7%A3%E6%95%A3-%E5%B9%B9%E4%BA%8B%E8%A2%AB%E6%8D%95-%E9%87%8D%E8%A8%AA%E5%B9%B4%E5%88%9D%E4%B8%8A%E8%8E%8A%E4%B8%89%E5%85%A7%E9%96%A3-%E5%BE%9E%E7%86%B1%E8%A1%80%E5%88%B0%E7%84%A1%E5%8A%9B%E5%AD%A4%E5%96%AE
文:Lea Mok
攝:Nasha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