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呦呦鹿鸣上连写了三篇文章，主题都是 " 反对麻木司法 "，我可以说了用了最大的气力，如果看上一篇文章您会发现我几乎用了最后一点气力。
上天好像知道这一点，所以，今天又给我送来一颗炮弹：福建泉州惠安法院，在官方公众号上发布了一则消息《以案释法：奸淫幼女，严惩不贷》。
当场把我气得原地爆炸。
法院给案情起了一个地摊文学式的小标题《邻居 " 爷爷 " 和不认识 " 叔叔 " 将魔爪伸向幼女》，两起案件具体如下：
第一起：2020 年 8 月，近 50 岁的陈某在自家客厅内，把到其家中与其孙女玩耍的邻居 5 岁幼女小月抱至床上，实施奸淫行为。事后，小月跑回家中将此事告知其母亲。其母报案。
第二起：2020 年 4 月，出生于 1996 年的黄某，将正在楼道玩耍的年仅 7 岁的小红诱骗至家中卧室内，不顾小红反抗，强行实施奸淫行为，还威胁不准告诉家长。小红离开后便告知其母亲，其母报案。黄某随后潜逃回老家，被追捕到案。
惠安法院审理认为：" 二被告人以奸淫为目的，针对无性防卫能力的幼女实施性侵害，其行为已经构成强奸罪，依法应从重处罚。鉴于二被告人归案后自愿认罪认罚，予以从宽处罚。法院依法分别以强奸罪，判处二被告人有期徒刑四年六个月。"
这？
案件是 11 月 13 日判的，这则消息在一开头就特别宣布：" 惠安法院院长担任审判长 "。在结尾处，又长篇大论地宣示说：
" 人民法院守卫社会公平正义最后一道防线，对侵害未成年人的违法犯罪行为，始终坚持依法‘亮剑’、严厉打击，以法之名为未成年人健康成长撑起一把钢铁 " 保护伞 "。惠安法院历来高度重视未成年人合法权益保护工作，设立泉州市首个独立建制家事少年审判庭，开创少年审判‘惠安模式’，建设青少年法制教育基地，摄制《向日葵花开》少年法制教育微电影，立足综合治理角度，与家庭、学校、社会组织共商共建各种平台，打造全方位立体防护网，筑起保护少年儿童‘防火墙’，受到各级充分肯定，先后获评‘全国少年法庭工作先进集体’‘全国优秀青少年维权岗 " 和‘省级青少年维权岗’。"
显然，该院把这个案件当做 " 正面典型 " 来进行宣扬、表功邀功。
这得是麻木到什么程度了才会这样不自知啊。
强奸 7 岁、5 岁小女孩，只判决 4 年半，竟然还以此来宣传说是什么 " 亮剑 "，什么 " 严惩不贷 "，什么 " 守卫社会公平正义最后一道防线 "，什么 " 惠安模式 "，什么 " 全国优秀青少年维权岗 "，什么 " 全国少年法庭工作先进集体 "，什么 " 防火墙 "，什么 " 保护伞 "……
我看，这个法院，
分明就是 " 全国最差青少年维权岗 "，
分明就是 " 纸糊的墙 "，
分明就是千疮百孔的防线，
分明就是对强奸犯姑息养奸的保护伞。
惠安女，是福建最受好评的女性群体之一，吃苦耐劳，风姿绰约，有独特的文化传承，她们之所以广受尊重，靠的是千百年的自强不息，但是，她们很不幸，如今，摊上了这么一个麻木不仁的法院。
惠安的女孩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命苦？
惠安女（图自央广网 吴国群摄）
朋友们可能又会说了：呦呦鹿鸣，你这位同学不要这么激动嘛，不要随意下结论嘛，啊（二声）…… 年轻人要讲武德，你没有阅卷就没有发言权嘛，啊（二声）…… 法治社会，不要随意质疑法官权威嘛，啊（二声）…… 你理性一点，不要干涉独立审判嘛，啊（二声）……
现在我要清晰地告诉大家：我前面下的结论，并不随意。我要强调说：惠安这两次奸淫幼女案的判决，就是麻木司法的典型。
之前，我们曾多次在王振华性侵案系列中多次提到，司法系统对猥亵儿童案的轻刑化趋势，强奸案也类似。
我们说点严肃的。根据最高人民法院 2017 年 4 月修订发布《关于常见犯罪的量刑指导意见》，奸淫幼女一人，量刑起点为：4-7 年有期徒刑。
请注意，4-7 年是量刑起点，即起点可以是 4 年，也可以是 7 年，最高法院明确规定：" 在量刑起点的基础上，可以根据强奸妇女、奸淫幼女情节恶劣程度、强奸人数、致人伤害后果等其他影响犯罪构成的犯罪事实增加刑罚量，确定基准刑。" 惠安这两个案件，情节恶劣，受害人年龄极小，明显可增加刑罚量，判 10 年在空间内，奸淫幼女情节恶劣的，10 年以上也没问题。
但是，惠安法院选择了低档量刑起点。
然后，你告诉我这是 "严惩不贷"？
这分明就是轻描淡写、从轻处理。
之前，上海的房地产老板王振华猥亵 9 岁幼女，一审都判了 5 年，我们尚且反复说判轻了。现在这两个，奸淫（不是猥亵）年龄更小（7 岁月、5 岁）的幼女，竟然只判四年半？
在惠安的强奸幼女犯，就高贵些？惠安的幼女，就活该些？
王振华是不是可以喊冤？对啊，相比之下，他太冤了。他还被我们钉上了耻辱柱。
我特意查询了福建省高级人民法院《关于常见犯罪的量刑指导意见》，基本量刑起点是和最高法院一致的，但在实施细则中，福建省高院还规定：
第三部分第 2 条：" 对于犯罪对象为未成年人的，综合考虑犯罪的性质、犯罪的严重程度等情况，可以增加基准刑的 20% 以下。"
第四部分第三项第 5 条：" 强奸未成年人，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以增加基准刑的 40% 以下，确定量刑起点时已评价的除外；同时具有两种以上情形的，累计增加幅度不得超过基准刑的 100%：（2）进入未成人住所实施强奸犯罪的；（4）对不满十二周岁的儿童实施强奸犯罪的。"
也就是说，根据福建省高院的指导意见，惠安这两起案件，起码有两种情形明确符合增加基准刑的标准，最高可以增加 100%。按照 4-7 年作为起点，最高增加不超过 100%，判 10 年是有依有据。
现在判个 4 年半，你告诉我说这是 " 从重处罚，绝不姑息 "，这是 " 坚守最后一道防线 "？你还告诉我说你是全国先进，是专业的？
很抱歉，就我来看，这分明就是姑息养奸。
一个社会，再怎么不堪，只要司法守住最后一道门，社会不良现象就能被压缩到最小，人们跌倒了也可以从头再来 …… 反之，一次犯罪只是污染了一段河流，但是，一次不公的判决，却会将整条河流从源头开始污染，整个社会都将失去希望。
在这个意义上，惠安法院院长之可恶，远胜于两个强奸幼女的 " 坏爷爷 " 和 " 怪叔叔 "。
他们俩个卑劣之辈，是偷偷摸摸猥猥琐琐地破坏法律，而这个院长，却是公开地侮辱法律，还要说他是我们的保护神，我们还要给他发工资。
他们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这种麻木到底还要闹多大的笑话，还要毁灭多少人对公正的希望？
当然，如此麻木，绝不是这个院长一个人的问题。
我挨个查了各省高院的量刑指导意见，对于 " 奸淫幼女一人的 "，各省量刑起点规定如下：
北京、上海、天津、安徽、广东、广西、河北、贵州、黑龙江、河南、湖北、江苏、江西、吉林、辽宁、青海、陕西、福建，这些省市与最高人民法院一致，都是 4-7 年。这是多数派。
惠安的 4 年半，属于这个范围。
不过，有 4 个省市，最低标准较最高人民法院提高了一年，为 5-7 年：湖南省、山东省、四川省、重庆市。
也就是说，在这 4 个省市，奸淫幼女，起点刑就是 5 年，不可能有低于 5 年的情况。这是相对更严的，属于少数派。
还有一些省份比较特立独行，比如，山西 4-6 年，浙江 4 年 6 个月 -6 年 6 个月，云南 5-6 年。
还有一些省份、自治区，就很令人费解了。内蒙古（我查到 2012 年文件）、海南（我查到 2011 年文件）、甘肃省（年份不明，官网未能搜得原件）、宁夏（年份不明，官网未能搜得原件），这 4 个地方，规定是 3-6 年作为量刑起点。也即是说，他们比最高人民法院的标准分别降低了 1 年。
在甘肃省高院官网，我未能查询到量刑指导意见
换言之，在这四个省市自治区，强奸幼女罪判 3 年是合法的。
中国几千年有历史有法律以来，对强奸幼女往往是零容忍、格杀勿论的。《元史 . 刑法志》：" 诸强奸人幼女者处死，虽和同强，女不坐。"《大明律》：" 强奸者，绞"，" 奸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大清律例》：" 将未至十岁之幼女诱去强行奸污者，照光棍例，斩决。"
如果某些人非要说：元代明代清代这些法律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对犯罪分子太残暴了，太不文明了，不足为当代鉴。那我也 …… 无话可说。
之前呦呦鹿鸣在王振华案系列文章中反复说：保护幼童，是一个国家的文明底线。可是，目前看来，我们各省市、自治区的量刑指导意见，本身已经是轻刑化的源头，而各基层法院的一些法官，更是将其往轻的方向继续发挥。
中华女子学院学者邢红枚曾对 2017 年 389 份猥亵儿童罪的一审判决书进行统计分析，其中最轻判处拘役 3 个月，有期徒刑 3 年以下的判决占 72.3%，21 人适用缓刑；有期徒刑 3 — 5 年的判决适用较少，5 年有期徒刑以上的判决只有 24 例，占 6.2%。
如今，奸淫 8 周岁以下的幼女都能在 5 年以下判刑。这有多离谱？可怕的是，司法机关对此浑然不觉，甚至，沾沾自喜，表功邀功。
你说是不是麻木？以下是本文四点建议：
第一，惠安法院，或者其上级泉州中院，启动对两件奸淫幼女案的重审；或者，当地检察系统亦可启动审判监督程序。
第二，惠安法院撤回《奸淫幼女、严惩不贷》一文的推广，并向公众就 3 个问题公开致歉：麻木司法纵容强奸幼女犯、人民法官对受害幼女缺乏同理心、表功文章污染汉语。
第三，颁布者收回惠安法院 " 全国少年法庭工作先进集体 "" 全国优秀青少年维权岗 " 的荣誉。
第四，各省市在官网正式公开本地完整版量刑指导意见，并站在受害幼童的角度，重新审视之。
20201116 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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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 每天一千字 " 发起人，倡导 "日拱一卒，只为苍生说人话"；曾任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主笔、《网络传播》执行主编、无界新闻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