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网】(记者 萧辉)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急诊抢救室,两名新冠病人出现心脏骤停,其中一名病人才31岁,病人的父母在急诊抢救室外哭泣。
“31岁,太年轻了,一定要抢救活他。”中南医院急诊中心副主任夏剑带着团队为病人紧急心肺复苏按压,病人恢复心跳。经过三四个小时紧急抢救,病人生命体征稍稳定。夏剑已是满头大汗。
2月20日,夏剑告诉财新记者,2月4日当晚的31岁病人,2月5日转往中南医院ICU病房,采用ECMO(体外膜氧合肺)抢救,前两日已经脱机ECMO,生命体征平稳,等待大脑康复。
“我们从死神手中又抢救回来一条年轻的生命。”夏剑说。
武汉大学中南医院是此次疫情中接诊新冠肺炎病人最早、最多的医院之一,夏剑自12月底就开始与死神抢夺新冠病人的紧张工作。最高峰时期,夏剑带领的急诊危重症抢救团队要管理十多名危重症新冠病人,刚抢救回一名病人,另一个床位又有病人心脏骤停,此起彼伏,每天都是紧张地和死神赛跑的日子,夏剑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他只记得小女儿在2019年11月30日出生,而他自1月10日离家,已有40天没有看到女儿了。
夏剑告诉财新记者,他作为湖北省卫健委专家组成员,自2019年12月末就被湖北省卫健委召集到金银潭医院,给危重症病人使用ECMO抢救。“做了五例危重症抢救,效果都不太好,没有抢救回来。”夏剑说,他参与抢救的金银潭医院五名危重症病人四名男性,一名女性,大多有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还有家庭聚集型发病史。
夏剑称,当时参与抢救的医生心照不宣都穿上了最高级别防护服。“我们在金银潭医院参与抢救时就知道这是个传染病,肯定会人传人,都做好了防护。但我们当时对这个病毒知之甚少,传染途径、传播烈度都不太清楚。”他说。
2019年12月底,武大中南医院呼吸科和传染科也相继接诊了不明情况的肺炎病人,到急诊科来看发热的病人越来越多,而且大多肺部CT呈现磨玻璃状。中南医院副院长、急诊中心主任赵剡察觉出事态不对劲,他受过欧洲严格医学体系训练,获得法国第五大学、第六大学双医学博士学位,在他的要求下,全院一线科室发热门诊、急诊、ICU、传染科医生都做好最高级别防护接触发热病人。
随着肺部病变的发热病人越来越多,在急诊科主任赵剡的要求下,2019年1月6日,武大中南医院急诊重症病房改成隔离病房,用木板阻断隔开,腾出16张床位,专门收治新冠病人。夏剑告诉财新记者, 2020年1月6日,急诊抢救室接收了第一例新冠病人,从黄冈转来的一位胡姓病人当时已经是重症病人,呼吸困难,氧饱和度低于90,经过专家会诊,胡姓病人在急诊抢救室过渡了一天,1月7日转入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彭志勇的ICU病房。
1月10日,彭志勇的ICU病房16张床位都已经住满,陆续入院的新冠病人就留在夏剑的急诊重症病房(EICU)病房,两三天时间,急诊重症病房16张床位、急诊抢救室7张床位都住满了重症病人,留观室也塞进了四五个病人,最高峰时期,急诊科收治了20多个新冠病人。25个急诊医生、50名护士围着这20多名新冠病人24小时轮班转。
夏剑也是中南医院发热门诊专家组成员,从12月底,夏剑在中南医院急诊科和发热门诊两头跑,后来因为每天要往发热门诊跑十多趟,夏剑干脆就坐在发热门诊后台审核病例。“发热门诊人挤人,每天要看四五百人,我在后台看CT片子,大多呈现磨玻璃状、块状阴影,还有不规则状阴影,最危险的是大白肺,都不用做核酸检测,就知道是那个病。”夏剑说。
据夏剑回忆,中南医院发热门诊的病人在1月21日前后达到高峰,每天要看六七百人,发热门诊超负荷运作,医生和病人都疲惫不堪。“武汉各个区过来看病的都有,感觉发病的人数看不到尽头。”夏剑说。
1月22日晚,湖北省政府举行的首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副市长陈邂馨再度表示,采取“7+7”的医疗防控救治方法,即由同济、协和、省人民医院、中南医院等7家大型综合性医院,与7家市属医院结对子,计划腾出3400张床位,专门对发热患者进行门诊。
根据“7+7”方案,武大中南医院托管武汉市第七医院。1月22日晚上10点,七医院的发热门诊开诊,夏剑赶去支援,结果晚上7点就排起了长队,“队伍都排到街面上去了,黑压压都是人,看不到尽头。”当天七医院的发热门诊看了八九百人。即使是1月23日,武汉封城限制交通,看病的人数量仍没有降下来。
据夏剑回忆,武大中南医院和第七医院忙乱的日子直到2月2日前后才稍有缓解。“基层动起来了,按照分级诊疗,病人由社区、街道送到医院来看病,病人不再跨区跑,传染源控制住了,才感觉到有希望有控制住了。如果任由病人自己跑,那医生看一辈子也看不完。”
发热门诊的压力降下来,作为急诊中心副主任,ECMO团队带头人,夏剑的主要任务是抢救危重症病人。急诊抢救室平时是7张床位,高峰时期增加移动床位到10多张床位。重症新冠病人最主要的是问题是呼吸衰竭,对氧疗需求量特别大,急症重症病房和急诊抢救室氧疗不够,别的不收新冠病人的科室把呼吸机都调给急诊科和ICU急用。
氧疗救治一般可分为四种方法,一是经鼻高流量吸氧,二是无创呼吸机支持,三是气管插管有创呼吸机支持,以及俯卧位和肺复张;对于上述方法效果不好的,还可以采用ECMO抢救。对于濒临死亡边缘的病人,最后的挽救治疗就是ECMO。武大中南医院有两台ECMO,由ICU彭志勇的团队和急诊中心夏剑的团队操作。夏剑告诉财新记者,他的团队做了五次ECMO抢救病人,其中有三名病人采用ECMO抢救过来已经康复出院了,还有二人仍在使用ECMO维持生命,情况不是很乐观。
全院仅有两台ECMO,做一次ECMO治疗需要花费二三十万元,重症病人数十人,谁能做ECMO抢救,最后拍板权在夏剑。夏剑说,有限的医疗资源向谁倾斜,他不是按照感性做出决定,而是基于理性判断,评估病人的个人情况,评估上机的时间,评估存活率状况,如果存活率能达到50%以上,就可以做;如果是有基础病的老年人,存活率低于30%,基本就不使用ECMO抢救。
1月30日,一名45岁的陈姓女子住进中南医院急诊抢救室。夏剑记得她住进来的时候,氧饱和数值只有50多,嘴巴、指甲都是乌紫,离死亡就只有一口气。夏剑跟病人的丈夫谈话,表明情况不容乐观。病人的老公恳求,她的父母、儿子都感染了新冠病毒,父母已经病故,恳求救救该病人。夏剑给陈姓病人做了评估,存活率达到57%,恰好当时有一台ECMO空出,于是就给陈姓病人做了ECMO。六天后,陈姓病人病情好转,撤下ECMO,又过了一周,康复出院了。“她的氧饱和度只有50度,能把她救回来,我们都很高兴。她出院的时候,我们ECMO团队还和她合影,纪念新生。”夏剑说。
另一名55岁的黄姓病人也给夏剑留下深刻印象。他是电力系统的全国劳模,1月12日发病,病程很罕见的拖了一个多月。这位劳模发病后在另一家区级医院救治了一段时间,病情恶化,肺部纤维化大白肺。家属对医院表示不满,但劳模批评家属不能对医院有意见,能有床位住就很不错了。2月16日,黄姓劳模病危,夏剑带着团队赶去给他使用ECMO,再用救护车把他拉回中南医院急诊抢救室。目前劳模仍在生命濒危状态,腹部感染严重,几乎看不到肺,夏剑正在想办法怎么挽救他。
2月12日之后,夏剑感觉到医院发热门诊的压力明显减少了。“2月18日,发热门诊全天不到100个人看病,2月19日又减少到80个病人,我们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和以前门诊乌泱泱一眼看不到头的病人相比,现在新增病人减少了,疫情有望得到控制。”夏剑稍稍舒缓了一口气,但是依然有不少危重症病人在等着他救治,他意识到这是一场持久战。
夏剑说,面对未知的病毒,医护人员也曾有过恐惧的心理,即使做好防护也害怕;随着对病毒的了解增加,也就不害怕了。急诊中心医护团队以中青年为主力,免疫抵抗力不错,防护做得到位,只有两名医生和数名护士感染。对于感染的医护人员,夏剑要求团队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每天安排人陪感染的医护人员聊天,缓解他们的情绪。
急诊中心护士郭琴1月6日开始护理高度疑似新冠病人,1月12日发烧,1月13日做CT显示肺部有磨玻璃状,住进急诊隔离病房。郭琴告诉财新记者,刚开始她很害怕,在关键时刻这个集体给了她温暖,急诊中心主任、护士长当天都穿着隔离服到病房鼓励她,同事的问候短信源源不断发给她,连平时一些不怎么说话的同事也发短信给她鼓励。一名和她关系很好的护士值夜班,只要空下来,就会到她的病床前看着她。
1月16日,郭琴高烧退了下来,CT肺部显示病灶收缩,回到家隔离,1月28日确诊康复后返岗工作。“同事们那么忙,我就是想尽早回来上班,帮他们分担一点,我们是一个战斗的集体。”郭琴说。
2月16日,武大中南医院本部也改建成新冠病人定点医院,计划增加2000张床位用于收治重症病人。2月20日,财新记者在中南医院看到,各科室都在加紧改成隔离病房,急诊科已经用蓝色木板全部隔断。武大中南医院从1月22日接管武汉市第七医院以来,先后接管了武汉客厅方舱医院、武汉雷神山医院,再加上此次本院改造的2000张床位,累计提供病床超过5400张。
“中南医院成为武汉最大的新冠肺炎定点医院,我们医院的财政快被掏空了,希望我们所有医护人员的付出能够尽早结束武汉疫情。”夏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