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这部教科书成为经典
作者:记者:孙滔 王兆昱
日期:2023-05-25 16:28:31
内容:

原题:报酬低于最低工资、没有主编,这部教科书却成为经典

2023年是享誉国际的教科书《细胞分子生物学》出版40周年。

从1983年第一版到2022年第七版一直坚守的两位主要作者Bruce Alberts和
Keith Roberts于近期接受了《中国科学报》专访。

我们想知道40多年前他们是怎么写作的?40年后作者又如何看待这本书?他
们如何对待每次修订?如何选择新的作者?我们还想知道ChatGPT是否会对教科
书写作带来挑战,以及Alberts终其一生憎恨的烹饪式教学(cooking class)如
今改变了多少。

Alberts已经84岁,Roberts也有78岁了。本来我们约访一个小时,实际采访
长达80多分钟,两位老人谈起这部书就像谈论自己的孩子停不下来。在采访中,
他们把《细胞分子生物学》亲切地称为大书(big book),而该书的简写本《细
胞生物学精要》则被称作小书(small book),宛若称呼他们所育孩子的小名。

Alberts,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生物化学与生物物理学科学与教育工作组校
长领导团主席,致力于改善科学和数学教育。他一直关注科学教育,在担任美国
国家科学院院长和《科学》杂志主编亦如此。

Roberts曾任顶尖研究机构英国John Innes Centre的副主任,东安格利亚大
学(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的名誉教授。

以下为采访文字整理(有删节)。

教科书要写入真正重要的内容


《中国科学报》:首先谈谈人工智能,它是今年最热门的话题。你们如何看
待ChatGPT?它会给教科书写作带来帮助或挑战吗?

Bruce Alberts:
你知道,科学家并不真正了解时尚。ChatGPT是一个巨大的时髦和新闻宠儿,
但我甚至没有尝试使用过它。制作一本教科书需要通过大量的人类思考,找到真
正重要的、值得写入教科书的内容,而人工智能无法判断某个关于内质网的新事
实是否比某个关于DNA复制的新事实更重要。

编写教科书最难的是找到真正关键的、学生需要学习的内容,而我看不出
ChatGPT可以做到这一点。

Keith Roberts:
完全同意。我不认为人工智能会对教科书作者有帮助,它依赖的是一个庞大
的知识数据库,但教科书是你作为一个人来决定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学生需要学
习的。

在第一版之前,没有一本真正的细胞生物学教科书,我们需要自己决定,什
么是学生需要的关键概念框架,以便他们进一步阅读文献、理解细胞生物学。我
知道ChatGPT很时髦,很多人对它非常兴奋,但它并不能帮助我们这些作者。

Bruce Alberts:
生物学中有无数个事实,远多于我们认为学生所需的重点。如果你试图给学
生太多,他们将不会学到任何东西。教科书的意义在于将一些东西梳理下来,使
学生真正理解和掌握。如果你去网上搜索,你可以得到所有的知识,ChatGPT也
可以提供更多的知识,但这会使人困惑,因为你无法记住所有的知识,“教育即
记忆”的理念是行不通的。

你若想成为一个科学家,就必须在脑子里建立一个区分“重要内容”和“其
他内容”的框架。比如,翻阅文献时,我可以立即从一期《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
(PNAS)中分辨出什么是我应该读的,什么是我不需要读的,每期只有很少几篇
文章(值得读)。科学家必须在他们的头脑中建立这种结构,而我们的教科书就
是为了帮助启动这个过程。

《中国科学报》:一本好的教科书和一位好教授,哪个对大学生来说更重要?

Bruce Alberts:
我认为两者都非常重要,但教授显然更重要。当然,我们的教科书有助于教
授的课程设计和教学,在编写教科书时,我们努力让它对设计课程有帮助。但老
师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是不同的人。有些学生可以完全通过课本自学,不需要老
师,但大多数学生需要人性化的指导。Keith,你怎么看?

Keith Roberts:
我认为你说的完全正确。另外,所有“大书”的原始版本都附有另一本书,
叫做《问题集》(The Problems Book),里面有一系列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
其中很多涉及计算,是由诺贝尔奖得主Tim Hunt(注:2001年因细胞周期调控研
究获诺奖)和他的同事John Wilson设计的,我认为这对帮助学生理解他们所读
的内容非常重要。如今在电子版中,当学生尝试回答问题时,它会给出提示,如
果回答错了,会给出反馈。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自学资源,你可以作为一个学生
来完成。但Bruce是对的,一个好的老师是无价之宝,不过一个好的老师如果用
一本糟糕的教科书,也会陷入困境。

Bruce Alberts:
什么是糟糕的教科书?一本糟糕的教科书只是大量灌输事实,而你会迷失方
向。在美国有很多糟糕的教科书,特别是高中或更低年级的教科书,全部是事实,
而你能做的就是背诵,这毫无意义。

一部好教科书是怎样炼成的?


《中国科学报》:一本好的教科书应该有什么特点?

Bruce Alberts:
插画是我们的教科书脱颖而出的一个主要原因。Keith是这一切的开发者。
我们其他人负责画草图,画出来非常难看的东西交给他,他把它们呈现出来,非
常漂亮。Keith的基本理念是,如果你不能在3秒钟理解一个插画,那它就太复杂
了。我们这套插画真的与其他人的非常不同。

Keith Roberts:
直到《基因分子生物学》(Molecular Biology of the Gene)和“大书”
出来时,教科书还没有一个协调的艺术体系来为书制作插图。之前的教科书编写
者通常会直接使用科学出版物中的插画,这些插画里面经常有一些学生并不需要
的标签和信息,而且很混乱:有些信息被插画冗余地呈现,或被粗略地重新绘制;
插画的比例、字体和颜色都是不统一的;一个图中某个事物的颜色在下一个图中
就换了颜色,等等。

而我们的想法是创造一个完全统一的插画体系,所有的图像、数字都是在讲
同一个故事——只讲一个故事,没有无关信息。代表某种事物的图标总是以同样
的方式绘制,例如在我们的书中,RNA总是蓝色的,DNA通常是红色或橙色的,蛋
白质通常是绿色的,ATP是一个红色的小盒子,其中是“ATP”这3个字母。这些
约定意味着有一个统一的插图系统。

在理想情况下,学生翻开一章,按顺序看完其中的插画,不用阅读实际内容,
就能对这一章有一个很好的理解。这些插画几乎就是一本平行的书。

Bruce Alberts:
我认为,不是所有一起工作的作者都能产生化学反应。

写一本我们这样的书,需要作者们摆脱自我、相互信任。当时,我写生物化
学的章节,Martin Raff写免疫学的章节,他不懂生物化学,我不懂免疫学,但
我们来来回回,互相修改对方的章节,这需要很大的耐心。这为后面的合作树立
了榜样——每一章都由至少两名作者来写,有人先起草,随后让下一个作者直接
修改内容。

这是一个寻找合适的人与之工作的过程,需要大量共处的时间。我们超过
365天、每天16小时都待在一起,经常有书会(book meetings)。

Watson是一个有趣的例子。他的写作很美,当时他正尝试写绪论,然后我被
指派重写他的那一章。他不愿意别人重写他的章节,却又无法更改这个规则,于
是他半途撤了。

Keith Roberts:
但Watson的远见对这本书非常重要。他知道有很大的必要出版这样一本书,
从科学家的日常工作中抽出时间来。正如Bruce所说,考虑科学的后代也同样重
要,科学教育应该像研究一样受到机构的重视。我们都很幸运,我们的机构允许
我们花很多年来写这本书。

Bruce Alberts:
我应该强调,第一版是在书会(book meetings)上完成的。我们只在在一
起的时候写。不开书会时,我们都很难从日常工作、科研和教学中抽出时间,因
此我们写这本书用时超过365天。

Keith Roberts:
从1978年到1983年有累计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我们在同一所房子或大楼里,
从早到晚一起写作,每两三个星期一起工作一次。

这本书没有主编


《中国科学报》:不同的版本有不同的作者,我想知道找到这些不同作者的
标准是什么?

Bruce Alberts:
原来的作者都变老了,Martin Raff已经不再是作者了,我也将不再是作者,
必须找到更年轻的人取代我们。

我们寻找新人的方式是做实验,让新人与我们一起工作。每一版两到三个人,
我们付钱让他们改写其中一章,擅长改写的人成为新的作者,这就是Alexander
Johnson(注:美国生物化学家、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教授)和Peter Walter
(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教授,研究蛋白质折叠和信号识别颗粒)成为作者的
方式,他们每个人都改写了一个章节,做得非常好,而且在书会上与我们合作得
非常好。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想用一生来写一本教科书,所以有些人离开了。

Keith Roberts:
我们还找到了David Morgan(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学院研究副院长兼
教授),他是最新第七版的作者,曾经为之前的版本写过章节草稿。然后是
Rebecca Heald,她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分子和细胞生物学教授,现在她是
“大书”和新版“小书”的正式作者。还有一位印裔科学家Ramanujan Hegde,
他在英国剑桥工作,重写了几个细胞膜的章节,将成为下一版本的正式作者。

Bruce Alberts:
现在Keith正在寻找取代我的人,他们正在招募人阅读我写的章节。还有关
于主编的问题,这本书没有主编。我的名字以A开头,所以排在第一位,这本书
是一个团队的努力。

Keith Roberts:
我们将在今年晚些时候开始编写第八版的“大书”。但我们正准备编写下一
版的“小书”,将在夏天开始。

我们现在的人员组成更好了,有一个印度科学家,还有一个女科学家在我们
的团队里。

我注意到你问及这本书是否有华裔科学家的贡献者。我们有一个亲密的华裔
同事骆利群,是斯坦福大学生物学系教授。他在神经生物学材料方面帮助我们,
和我们一起在书会上工作。他自己写了一本教科书,叫做《神经生物学原理》,
我认为是最好的神经生物学教科书。但他的领域在我们的细胞生物学书中并不是
一个很大的领域,我们的书中涉及神经生物学并不多。

《中国科学报》:你们为什么没有主编?

Keith Roberts:
我们是一个平等的作者群体,但从法律上讲,在与出版商的协议中,必须有
一个作者可以代表其他作者作出决定,比如版税支付问题。这种情况很少发生。
就我们与出版商的合同而言,“作者头头”是Bruce,但他不是主编。

Bruce Alberts:
比如,Martin Raff不想要他的全部工作报酬,他觉得他上次做得不是很好,
而我坚持让他得到全部报酬,这是我的决定。

报酬低于最低工资标准


《中国科学报》:这两本书已经更新了多个版本,你们认为何时有必要写作、
出版新版本?

Bruce Alberts:
事实上这是由商业市场驱动的,由出版商决定。对于“小书”,如果不能做
到每4年更新一次,你会失去销量。市场上的书都在喊着“我们是新的版本,其
他的书是过时的,它们是旧的”,其实这是不对的。商业市场使得出版商想要连
续推出新的版本,而一些书的新版本几乎没有变化,他们只是假装是新的。

Keith Roberts:
但我们对每一个新版本都相当认真。几乎每4年就会有一本新的“小书”,
每6、7年就有一本新的“大书”。我们会认真核查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概念标题,
仔细考虑添加什么新材料,删除什么材料以腾出空间,纳入所有来自读者、教授
及大众的修正和评论。所有这些都必须考虑进去。还有那些你不经常看到的东西,
与电子书一起的辅助材料。电子书现在是一个重要的东西,有几百个视频与之配
套。现在有40个小的GIF动画,还有所有的问题和答案,所有的材料都要更新。
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工程。

并且,每一版还会至少增加一到两个主要的新内容,例如,在2001年前后增
加了人类基因组图谱的发表,丰富了许多材料。再比如,最新的版本有新冠病毒
及其相关的细胞生物学方面的内容都分布在不同的章节里。所以我们需要突出这
些新的概念,并确保它们是可见的,是每个新版本的卖点。

Bruce Alberts:
我们还要把一些东西去掉,因为我们页数不够。

Keith Roberts:
是的,把一些东西拿掉,比如细菌的内容。我认为你仍然要决定什么是学生
需要知道的关键概念材料,不要让他们负担过重。

《中国科学报》: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你们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是否获得
了很多金钱的报酬?

Keith Roberts:
不,按小时计算的话,甚至低于每小时最低工资。

Bruce Alberts:
如果没有版税,就更难招募作者了。但这些报酬并不是我们做这件事的原因,
我们做别的事能得到更多的报酬。你认为我们赚多少钱,每小时10美元或还是多
少?

Keith Roberts:
我怀疑少于这个数字。

这就是教科书的精髓所在


《中国科学报》:我注意到,Alberts一直憎恨“烹饪教学”,可以谈谈在
美国“烹饪教学”的现状吗?

Bruce Alberts:
我们正在取得进步,但很慢。烹饪教学喻指大学的实验课中,学生只需按照
指示(菜谱)进行操作,并期待得到特定答案(菜品)。我们正在试图用创新的
课程取代那些简单的、复制式的研究,即使对大一新生。比如有个叫“小地球”
(Tiny Earth)的项目(Google搜索就能看到),孩子们可以去他们的地区收集
土壤细菌,调查它们,做真正的研究。我们正试图用这些实验室取代那些烹饪实
验室(cooking labs),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许多地方仍然有烹饪实验室
和烹饪课程,只是将知识展示在PPT上,学生只需要记住事实,而不用思考,不
被要求解释事情是如何运作的,就可以准备考试。

《中国科学报》:你们如何从数百万篇论文中选择论文来写教科书,以及是
如何选择图片、插画和练习题的。

Keith Roberts:
我们尽可能选择可以讲述一个简单故事的图片,并将图片与特定概念的文本
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些图片可能来自各处,比如有人参加研讨会,看到来自其他
地方的人展示了一张非常有趣的幻灯片,展示了非常漂亮的东西,我们会写信给
他们,争取拿到幻灯片。

有时我们要使用已发表的图片,会有一些问题。例如,发表在爱思唯尔期刊
上的图片,要获得许可就非常昂贵,所以我们尽量避免它们。我们可能会写信给
文章作者:“看,这是一张很棒的图片,我们没钱用它,但你有没有几乎一模一
样的东西,只是不在你已发表的论文里?”也许他或她会允许我们使用它。

我们也会自己拍照片,包括一些显微照片。有时为了某个目的,拍摄特定的
照片更容易。有一个章节是关于如何从食物中产生能量的,我们就去了商店,买
了一些肉、一些奶酪和一个面包,并拍了一张照片。我们不用为这张照片给其他
人付钱。

所以图的来源非常广泛,但关键是尽量使它们具有相关性,尽可能简洁,没
有多余的标签。

Bruce Alberts:
学生们可以在网上获得无穷的信息,有数百万篇论文,这就是为什么教科书
是有价值的,教科书不应该超过一定体量,作者需要真正思考什么最重要。我们
一生都在细胞生物学和科学领域工作,我们作出了所有这些判断。

比如,我要写关于染色质、细胞核和DNA的章节,每年都有这么多新信息,
我要向专家咨询,并努力思考什么是最核心的材料,这是教科书的精髓所在,也
是最难的部分。当然还有一个问题,你如何把它们组织起来,并让学生明白,所
以我们总是要考虑重新排列。当你写了一些东西不去改变它的时候,就会有惰性。
我们必须克服这一点。

Keith Roberts:
我们正在做新版“小书”的封面,由我们专业插画师Nigel的女儿制作。把
彩纸旋转,然后粘在一块板上,这被称为卷纸(quilling),是一种非常古老的
技术,做起来很难。而书的背面有一系列的东西,比如一只青蛙,一朵花,每一
个都对应一个作者。

Bruce Alberts:
我对应的是细菌,哈哈。

Keith Roberts:
我过去常常处理植物和花卉,所以我在后封上是一朵花。所以这是一种微妙
的方式,每位作者都在书的后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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