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四万字全景调查:新冠病毒何以至此?
作者:
日期:2020-02-05 22:18:45
内容:

  封面报道之一|现场篇:武汉围城

  封面报道之二|病人篇:疑似者之殇

  封面报道之三|解毒篇:溯源新冠病毒

  封面报道之四|国际篇:全球共济

  财新记者 高昱 萧辉 马丹萌 崔先康 覃建行 实习记者 张舒琳 刘力鑫 发自武汉

  摄影记者 丁刚 蔡颖莉 发自武汉

  任波 冯禹丁 赵今朝 黄蕙昭 赵宁 刘登辉 王自励 田佳玮 丁捷 宿慧娴 实习记者 陈芷楠 黄晏浩 发自北京

  包志明 徐路易 邸宁 发自上海

  黄姝伦 彭岩锋 发自广州

  特派记者 王端 文思敏 发自香港

  李增新 曾佳 徐和谦 吴红毓然 屈运栩 福林 发自瑞士日内瓦、达沃斯

  张琪 发自美国华盛顿

  陈立雄 发自日本东京

  李昕 发自新加坡

  注:本文刊发于《财新周刊》2020年第4期,原题为:新冠病毒何以至此

封面报道之一|现场篇:武汉围城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4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2月03日
“疫情是魔鬼,我们不能让魔鬼藏匿”
2020年1月23日上午10点,汉口火车站迎来建站以来第一次封站,车站工作人员在进站口封锁铁栅栏。
《财新周刊》2020年第4期
《财新周刊》 财新记者 高昱 萧辉 马丹萌 崔先康 覃建行 任波 赵今朝 黄蕙昭 赵宁 刘登辉 丁捷 宿慧娴 黄姝伦 彭岩锋 包志明 徐路易 邸宁 王端 文思敏 实习记者 陈芷楠 刘力鑫 张舒琳发自武汉、北京、广州、上海、香港

  1月23日凌晨2点“交通封城”令公布时,张奇还在刷手机。

  张奇是北京人。1月20日,他坐高铁到武汉来探望朋友。此前媒体已经零星有了关于武汉新冠肺炎的报道,而病例数据在20日急速增加了2倍,危重患者已经有44人。不过,张奇对此极不敏感。他抵达武汉当天下午,一点看不出紧张气氛,至少有半数人没戴口罩。他打算在武汉多玩几天,订了一周的宾馆。当天晚上,他在宾馆电视上看到报道:习近平对武汉新冠肺炎作出指示,遏制蔓延;紧接着,钟南山接受采访,说新冠肺炎已经出现人传人和医务人员感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到武汉两天,朋友没见上,哪儿都没去,就在宾馆看电视和刷手机。”看到“封城令”,张奇5分钟之内收拾好行李,急匆匆赶往汉口火车站。这座有121年历史的火车站,将于23日上午10点关闭。“我就是一个游客,我可不想困在这座危城里。”他在售票厅对财新记者说。

  离汉口火车站5公里的武汉协和医院,赵雷正在睡觉。这位协和医院感染科主任医师,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休息一天了。自2019年12月底以来,涌入他所在医院的发热病人越来越多,最高时一天达到八九百人。拥有单独一栋五层病房楼的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以前只有肝炎、血吸虫病等接触性传染病隔离病房,没有建呼吸道传染病病房。12月31日,他们把整个一层改成24个床位的呼吸道传染病隔离病区。24张床很快被填满,二层又拿出来作为隔离病房,然后还是不够,三层、四层也很快被腾空,原有的重症病人集中到五层。近30名感染科医生已经不够用,医院动员全院资源,尤其是呼吸科和急诊科的内科医生来轮班,护士也是全院调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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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火车站,封站时间临近,武警和保安在现场拉起人防墙,很多旅客仍然尝试持票入站。

  1月11日,武汉协和医院神经外科一名垂体瘤病人术后出现发烧,并很快恶化,CT显示左右肺均出现磨玻璃影病变,其病房护士也开始发热。1月15日,这位传染了14名医护人员的病人被转到赵雷主管的感染科隔离病区重症病房。

  “对我们传染病医生来说,封城并不意外。”赵雷说,“这是阻止传染病蔓延的一个手段,之前的传染病防控中也用过很多次了,无论是当年欧洲的黑死病,还是1910年伍连德在东北消灭肺鼠疫,重要的做法之一就是隔离。”

  隔离并不奇怪,但将有千万级常住居民的整个武汉三镇变成巨大隔离器,中国史所未有,世界从无先例。一座呼吸道传染病肆虐的城市,封城后的内部管理挑战严峻。武汉1月23日封闭所有离汉通道,26日封闭市内交通,外防输出,内防扩散。这座城市就像一颗超频的CPU,在前期悠游甚至迟钝地运行多日后,陡然加速进入战时状态。

  紧接着,从1月23日起,鄂州、仙桃、枝江、潜江等地,除了山林遍布的神农架地区,湖北省几乎大部分城市都宣布进入封城状态。

  1月下旬,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作出部署,国务院总理李克强作为中央应对疫情工作领导小组组长亲赴武汉视察,与他同行的副总理孙春兰则留在武汉,在现场指挥。应急体系升级调整,又伴随着疫情发展曲线和全国声援的步骤。

  1月29日,武汉迎来自1月21日以来的第一个晴天。多日阴雨散去,阳光带着紫外线让被病毒环绕的江城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中。这一天,西藏成为内地最后一个启动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一级响应的省份,已有26个省份和3支部队医院组织52支医疗队、6097名医护人员奔赴湖北支援当地救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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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汉多个火车站及天河机场,绝大多数旅客都戴上了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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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1日晚,武汉火车站,戴口罩的一家人观看车站内的电子大屏。 图/财新记者 萧辉

  截至1月31日24时,全国31个省(区、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11791例,累计死亡病例259例;湖北省累计报告确诊病例7153例(其中武汉市3215例),死亡249例(其中武汉市192例)。

  据财新数据,截至1月31日,累计重症占确诊病例数量下降至15.8%,与普通肺炎重症占比差别不大,死亡率已连续3日保持在2.2%的水平,与轻症病基本持平。

  疫中武汉开始朝着好的方面发生变化。此时的武汉人耐心、坚韧与决心同在。人们同时也在想,为什么蓬勃欢乐、蒸蒸日上、四通八达的大武汉,不到一个月就变成了疫城?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从哪里做起?

第一章 病源在哪里?

“疑似SARS”之声

  最早引人关注的还是病源。

  2019年12月下旬,“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疑似SARS”的消息流传网络。事后证明,这则来自武汉医生群体内部的小道消息确为预警之声。

  12月30日,一份疑似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的《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曝光,其中提及武汉多家医疗机构确实陆续出现多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并与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有关联,要求各医疗机构上报近一周接诊过的具有类似特点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

  12月31日一早,多名身着防护服、背着喷雾器的防疫人员出现在华南海鲜市场里消毒,让人们回想起2003年SARS来袭时的场面。SARS全称为“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征”,于2002年在中国广东出现,此后迅速扩散至全国乃至全球,最终造成超过8000人感染,774人死亡。

  事实上,这天上午,国家卫健委一个专家组即抵达武汉。当天中午1点左右,武汉市卫健委首次公开发布通报称,近期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的多例肺炎病例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关联,目前已经发现27例,其中7例病情严重,其余病例病情稳定可控,有2例病情好转拟于近期出院。

  2020年1月1日上午8时,华南海鲜市场出现落款为“武汉市江汉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和“卫生健康局”的休市整顿公告。该公告称:根据国务院《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应急条例》等法规条例的规定及武汉市卫生健康委关于肺炎疫情的情况通报,经研究决定对华南海鲜批发市场实行休市,进行环境卫生整治,请广大商户积极配合。

  当天休市前,华南海鲜市场大部分商户还在营业。财新记者在现场看到,身着白色防化服的工作人员出现,准备进一步消毒。大部分商户只好收拾店面陆续离开,时有工作人员在市场里催促收摊。休市后,商户们聚集在市场外的路上,对突然休市和肺炎传闻议论纷纷。

  1月2日,大量环卫工人在华南海鲜市场进行清洁作业,市场门口沿街排水沟渠的污泥也被挖出。财新记者在现场看到,身着防化服的人员在市场各处采样。其中,西区七街附近作为消毒重点区域,检疫人员对每个门面逐一搜集、提取检测物质。

  有武汉的医生告诉财新记者,新冠肺炎疑似和发热门诊接诊时,是否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是必问的流行病学史,早期的患者也确实比较多集中在华南海鲜市场周边。

  作为疫情的风暴中心,华南海鲜市场旋即进入公众视野。

华南海鲜市场

  华南海鲜市场位于武汉市江汉区,距离汉口火车站仅700多米,附近商业阜盛,人流密集。市场在2003年左右开业,由于生意火爆,开业后曾先后两次扩建,逐渐发展成目前占地面积约3万平方米、总建筑面积5万平方米、经营户超千家的规模,自称是华中地区规模最大的集海鲜、冰鲜、水产、干货等为一体的水产批发市场。

  “我们大多是批发和零售结合。整个武汉及周围市区餐饮的原材料大多来自华南,华南休市,可以让整个武汉市的餐饮行业无法运转。”一位华南海鲜市场商户向财新记者表示。

  尽管名为“海鲜市场”,但华南海鲜市场也能买到禽类、野味等食材。据财新记者调查,华南海鲜市场外围的商铺多是销售海鲜水产的,真正卖野味的都是在市场里面比较隐秘的地方。“武汉话叫‘斗里’(音),就是说在市场最里面,在市场外面都看不到,外行人也都不知道,他们好像也有一些暗语和行话。”

  武汉市政府曾发布《关于规范活禽经营管理工作的通知》等规定,以管控活禽经营。不过,在华南海鲜市场的野生动物销售具有合法性,前提是卫生证明、检疫证明等相关许可。直到2019年9月,武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的官方信息仍显示,华南海鲜市场有八家商户存在售卖虎斑蛙、蛇、刺猬等野生动物。此外,有消息称,一些《野生动物保护法》重点保护的动物,曾在这个市场秘密销售。一个海鲜商户告诉财新记者,每个月都会有穿制服的工商或检疫人员来检查,“一来就是几十个人”。查出违法者,市场要没收经营权,相关单位要进行罚款。罚款金额很大,据说查处一个卖眼镜蛇的罚了几十万元。

  这家市场分东西两区。西区有摊位600余个,从业人员超1000人。野生动物销售集中在西区西边。一位现场商户说,直到关市之前,一直看到有卖蛇、野鸡、娃娃鱼、鳄鱼和野兔的,大多是宰杀好的,但也有宰杀活狗和蛇的。“味道比较大。比如蛇就有一股骚味,商户也都是随手抓,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此次早期患者主要分布在西区摊位,这里卫生环境极差,摊位前人行区域污水横流,通风不畅,东区也受到一定影响。财新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华南海鲜市场多年来环境脏乱,一直被附近居民诟病。早在2018年,武汉当地市民就曾在城市留言板频频留言,指出市场以新华路为界,两边街道脏乱差、污水横流、垃圾满地、腥臭难耐,以及运海鲜的大货车任意占道停车、腐臭横飘等环境、交通问题,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疫源地不止一个

  流行病学家针对华南海鲜市场的检测,高度怀疑此次疫情与野生动物交易有关。1月26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病毒病预防控制所发布消息称,该所从华南海鲜市场的585份环境样本中检测到33份样品含有新冠病毒核酸,并成功在阳性环境标本中分离病毒,提示该病毒来源于华南海鲜市场销售的野生动物。具体而言,33份新冠病毒核酸阳性标本分布在市场上的22个摊位和1个垃圾车,其中93.9%阳性标本分布在华南海鲜市场西区。经调查发现,华南海鲜市场名义上是海鲜市场,但实际上是个综合市场,市场西区存在野生动物交易,尤其是西区的七街和八街靠近市场内部的区域存在多家野生动物交易商铺,而这一区域的阳性标本也比较集中,占全部阳性样本的42.4%。

  1月27日,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2019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进展和风险评估》也表示,从现场的溯源调查、病毒基因序列比对和既往疾病监测血清标本检测等证据推测,目前认为新冠病毒起源于野生动物,可能于2019年12月初经由华南海鲜市场某种野生动物外溢及其市场环境污染感染人,进而造成人与人之间传播。

  然而,1月26日发表在国际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上的一篇论文,给疫源地是华南海鲜市场的结论打上了一个问号。

  这篇由首家新冠肺炎患者定点收治医院——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副院长黄朝林等人对2020年1月1日前收治的41名病例进行研究的论文,透露了一个不寻常的信息:该院收治的首个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发病日期为2019年12月1日,其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家人也未出现发热和呼吸道症状;至12月10日,才另有3人发病,其中2人也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在金银潭医院收治的前41名患者中,仅有27名接触过华南海鲜市场。金银潭医院又名武汉市医疗救治中心,由原武汉市传染病医院、武汉市结核病医院、武汉市第二结核病医院整合而来,是武汉市惟一的传染病三甲专科医院。

  论文第一作者、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副院长黄朝林在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从现在整个发病情况来看,海鲜市场已经不是惟一的暴露源,(新型冠状病毒起源)是多源性的。”但黄朝林认同该病毒有较大可能来源于野生动物。

  论文通讯作者、中日友好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医师曹彬在回复科学新闻网站ScienceInsider时也表示,“现在看起来很明确,华南海鲜市场不是惟一的疫源地,但说实话,我们还不知道病毒到底来自哪里。”

第二章 医院正面战

谜团

  尽管疾控部门的流行病学调查,迄今仍不清楚新冠肺炎的疫源地和从蝙蝠传入人体的中间宿主,但公共卫生链条的下游——临床医生们,早在2019年12月就已经纷纷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我们协和医院在汉口片区,离汉口火车站旁边的华南海鲜市场不算远,但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和湖北省新华医院离海鲜市场更近,所以他们接诊得更早,最早的一批病人是以感冒或者肺炎症状到他们那里就近就医的。”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主任医师赵雷回忆。从地图上看,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下称红会医院)和新华医院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华南海鲜市场正位于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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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武汉红十字会医院,护士们在进入病房前合影,竖起大拇指给大家鼓励打气。

  协和医院的发热门诊属于赵雷所在的感染科。在他的印象中,他们科室第一例疑似新冠肺炎患者就来自华南海鲜市场,是由郑主任接诊的。“当时我们科内会诊,也是觉得这个病人肺炎的表现比较特殊,出现病毒性肺炎的改变,有大面积的肺部磨玻璃状阴影。”按病毒性肺炎治疗几天后,这位病人被转院到武汉市金银潭医院。

  但很快,协和医院的发热门诊接诊了越来越多的病人,最高时一天可达八九百人。“这次疫情正好发在冬春季节,本身就是其他呼吸道传染病的高发季节,大量病人涌到医院来,都是以发热就诊的。”像许多大型综合医院一样,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以前只有接触性传染病隔离病房,比如肝炎、血吸虫病,没有建呼吸道传染病病房。呼吸道的病人统一收治到金银潭医院。12月31日,拥有单独一栋五层病房楼的协和医院感染科,不得不把一层改建成呼吸道传染病隔离病区,设了24张床位。

  病床很快被填满了。医院又开辟二层作为隔离病房,还是不够,三层、四层也很快被腾空,原来的病人部分被劝退出院后,剩余重症病人再集中到五层。感染科原有的近30名医生已经不够用,医院动员全院内科资源,尤其是呼吸科和急诊科的内科医生来轮班,护士也是全院支持。

  类似的现象在汉口、在武汉其他医院都不同程度出现。这显然不像一般的冬春季呼吸道传染病,应有新的病毒侵入。看起来新的“不明肺炎”传播速度快,重病率高,怎么能说“可防可控”,不向外宣示、动员各种资源积极防范呢?医生们心中渐生谜团。

紧箍咒

  影像医生也是一线见证人。2019年12月30日上午,湖北省新华医院的放射科医师李云华初次听说,院里收治了一些疑似SARS病人,其中两名病患与华南海鲜市场接触过。李云华所在的新华医院又名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是离华南海鲜市场最近的三甲医院。

  当天晚上,李云华到医院神经内科探望住院的父亲,见到一名女医生神色焦急地与家人通话。女医生的丈夫在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当天他所在医院也接到七名疑似SARS病例。女医生对家人说,自己感冒,身体无力。

  这天晚上,李云华也从手机上看到一个群友圈截屏:中心医院后湖院区眼科医生李文亮首先在医生群中曝出:“华南海鲜市场确诊了7例SARS⋯⋯在我们医院后湖院区急诊科隔离,请大家注意,第一例患者是水果铺批发摊老板”。李文亮还贴出了诊断报告。接着,武汉红会医院神经内科医生刘文也确认此事,并提醒大家:“洗手!口罩!手套!”

  第三位跟进的是武汉协和医院肿瘤中心医生谢琳卡,她在微信群里提醒,“近期不要到华南海鲜市场去,那里现在发生了多人患不明原因肺炎(类似非典),今天我们医院已经收治了多例华南海鲜市场的肺炎病人。”

  当晚,多人在网络上发出类似信息。同步传开的还有武汉市卫健委的内部紧急通知。

  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的公开通报,确认了近期部分医疗机构接诊有27例“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但又安抚性地表示,调查“未发现明显人传人现象,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李云华告诉财新记者,他看到武汉市卫健委的通报,稍稍放心。

  2020年元旦,武汉警方微博“平安武汉”发布消息,“八名散布谣言者被依法查处”。官微称武汉市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了多例肺炎病例,市卫健委就此发布了情况通报,但一些网民在未经核实的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后果。公安机关已传唤了八名违法人员,并依法进行了处理。

  这八名“违法”网民,事后证明多为医生。此前,武汉市中心医院医生曾将病人病原体样本送至第三方检测公司,发现有与SARS病毒相似度较高的病原体,相关检测结果开始在医生群体内流传。

  1月28日,这八人得到了“平反”。最高人民法院微信公众号发文称,“事实证明,尽管新型肺炎并不是SARS,但是信息发布者发布的内容,并非完全捏造。如果社会公众当时听信了这个‘谣言’,并且基于对SARS的恐慌而采取了佩戴口罩、严格消毒、避免再去野生动物市场等措施,这对我们今天更好地防控新型肺炎,可能是一件幸事。”

  然而,当初正是这份处理八名“违法人员”的警方公告,犹如一道紧箍咒套住了众多医生。随着接诊越来越多的类似病人,越来越多的医生从临床看到不同寻常的肺部病毒感染,而且人传人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但多数医生们不再敢公开发声,“怕被警方传唤”。

  1月5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确认符合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诊断患者59例;并再次强调,初步调查表明,未发现明显的人传人证据,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

  1月6日,武汉市人大、政协“两会”开幕。在此期间,1月6日-10日,武汉市卫健委未发布关于不明原因肺炎的疫情通报,直至1月11日,武汉市卫健委才更新疫情通报,将“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改称新冠肺炎,病例数则从59人减少为41人,并透露1月9日有1名患者死亡。不过,通报中仍表示,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

  这并非事实。

  “我们所有医院的医生都知道这个事不对头,因为我们看到的情况和现实报出来的情况差太远了。”武汉一名大型三甲医院影像科医生告诉财新记者,肺部间质性改变以往非常少见,他所在科室每次遇到相关影像,甚至会引起科室内的学习讨论,但在1月15日时,其所在医院发热门诊已经一天能发现50个此类病变。

医生病了

  噤声之时,新冠病毒在医院扩散开来,医务人员陆续倒下。

  李云华向财新记者透露,1月6日,新华医院的一位呼吸内科医生就出现异常现象,肺部CT显示有一小块阴影,呈现磨玻璃状。这位医生并没有接触过华南海鲜市场。当天新华医院院方召集各科室负责人开会,科室主任传达院方指示,不得把相关情况泄露给外界,尤其不能告诉媒体。从1月6日开始,科室负责人反复向医生强调,“不造谣不传谣,以免造成社会恐慌”。“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月20日。”李云华说。

  实际上,从1月3日,李云华就发现了三例肺部磨玻璃状CT报告单,类似病例每天增加,而且增加比例呈直线上升趋势。1月10日磨玻璃状病例增加到30个的时候,李云华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了。虽说尚待严格的病毒检测,但李云华凭经验认为,“我从没见过增长这么快的病毒,每过几天翻一番,这个速度太骇人了。”李云华由此时再不敢相信官方宣称的专家判断,各医院放射科医生之间会交流疑似病例数字,情况都很不乐观。

  1月11日,新华医院出现第二例医务人员感染,患者就是2019年12月30日晚上他遇到的神经内科女医生。李云华仔细看过她的肺部CT,单侧出现磨玻璃状阴影,“像被子弹打过的一块一块的阴影”。1月16日,女医生再做肺部CT,双肺感染,病情加重。

  也是在1月16日,医院耳鼻喉科原主任梁武东来照CT。李云华记得很清楚,那天梁武东“发烧畏寒,看起来很虚弱”。“我看了他的CT结果,整个肺部都感染了,大白肺。”1月18日,60岁的梁武东转入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金银潭医院,随后于1月25日去世,成为此次武汉新冠肺炎疫情首位去世的医务人员。

  新华医院医务人员的感染数字难详,但李云华看到的案例越来越多:一位体检科医生跟一名疑似患者客户交流了半小时,不久就查出肺部感染;一名牙医感染后,传给了放射科两位找他看牙的放射科医生⋯⋯不仅是呼吸内科,其他二线科室甚至保安也感染了。

  李云华告诉财新记者,截至1月29日,该医院900多名医务人员中已经出现30多名新冠疑似病患。

  李云华并不知道,在离他不远的一家大三甲医院,也有一位放射科医生在密切关注着CT片中的磨玻璃影。刘力也是在2019年12月30日看到关于类SARS病毒的消息,第二天开始戴口罩,并提醒同事们也戴上。刘力所在的医院有五六千名员工。他透露,现在院内确诊和疑似的感染人数或有百人之多。“我就是看CT诊断,最多的一天看到20个,我们科室算少的,也有3个隔离了。”

  红会医院放射科的主任,最让刘力佩服。“他们医院离华南海鲜市场很近,是重灾区,现在惟一没有医护人员感染的就是放射科。这个主任最先发现这个新的病毒性肺炎,就向院领导汇报要物资,发不下来他就开始自己搞物资,让科里的员工都穿上防护衣、戴上口罩。”据他介绍,还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的主任,也是很早就很警觉,给一线医疗人员发放隔离服,上了三级防护,把全身都罩起来,得以保全这个风险性很高的科室。

  医生病了,无人认账,显然有一种“指令”在起作用。李云华透露,院方不仅不公开医务人员感染情况,甚至出台一条“奇葩规定”——本院医护人员CT检查,对于肺部不明原因肺炎待排除的,CT片子及结果一律不给本人,由科室统一交给医院内部的感染管理科。财新记者采访的武汉多位医生都透露,他们的医院也有类似规定——“检测结果不公开,阳性结果以电话通知”。

  刘力看CT记数的习惯从1月11日开始。这一天武汉市卫健委通报,截至1月10日24时,初步诊断有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例,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所有密切接触者739人,其中医务人员419人,均已接受医学观察,没有发现相关病例”。当天武汉方面发布的信息还称,这次不明原因肺炎病例发病时间全部在2019年12月8日至2020年1月2日之间,1月3日之后无新发病例。

  刘力说自己当时就傻了,他明明知道武汉同济医院调到发热门诊支援的急诊科医生陆俊1月5日就出现“无明显病因”的发热症状,右肺CT片有片状磨玻璃影,到1月7日再次复查时右肺、左肺均出现斑片和毛玻璃样病变,后诊断为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1月10日下午已经住院了。

  病毒研究赢在了起跑线,但是⋯⋯

  与17年前SARS病毒的发现几经曲折、曾误为衣原体的历程相比,这一次的病原识别等关键性的科研结果出台十分迅速。短期初步鉴定出新型病毒,被世界卫生组织(WHO)1月9日称赞为“一项瞩目的成就”。

  病毒分离在2020年第一周之内就已完成。据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介绍,2019年12月26日,该中心科研项目常规收集到武汉市中心医院和武汉市疾控中心的不明原因发热患者标本一份。2020年1月5日上午,该中心就从标本中检测出类SARS冠状病毒,通过高通量测序获得了该病毒的全基因组序列,根据测序数据绘制的进化树也证实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获得该科研结果后,该中心立即向上海市、上海市卫健委和国家卫健委等主管部门做了报告。

  国家病原微生物资源库则显示,第一株源自临床患者的新型冠状病毒在1月6日由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预防控制所成功分离。

  2020年1月8日,国家卫健委专家组初步确认了新型冠状病毒为此次疫情的病原。该病毒的全基因组序列也已获得。

  1月10日,中国疾控中心就与世界卫生组织和各国分享了病毒的全基因序列。

  这个速度早于科研人员的预期。根据病毒学界遵循的科赫法则,病毒分离后,还有一个较为耗时的程序,即花1周以上时间将病毒分离后培养,再进行检测,才能最后确定病原。锁定病原是传染病防控的关键步骤,基因序列测出意味着可以对新发患者作出诊断。此次新冠病毒的科研速度走在了科赫法则之前。

  然而,相对于病原信息较快披露,这种新型肺炎传染性情况却很少被提及。到了1月11日,武汉市卫健委官方通报,依然还在要求“制定工作方案”“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宣传以及配合研究等,并提醒公众到人群聚集地方“必要时可佩戴口罩”。

定论“人传人”

  随着医者因临床感染相继倒下,武汉的疫情变得极为严峻。

  现在仍然很难确切获得当时的数据。以李云华1月初以来在X光室亲眼所见,“先是第一天2-3个,第二天4-5个,第三天7-8个,前三天增加不是很明显,然而突然就呈现指数级增加,到1月10日就一天有30个了。”然后每过三四天就翻一番,1月18日86个,之后每天都超过100例以上。”李云华说,院里的CT仪器每天超负荷运作,到1月20日达到饱和状态,“机器都累傻了,经常死机,因为只能拍这么多,数字终于不再往上蹦了”。CT诊断不算最后确诊,但是确诊的重要参考依据。李云华被这样的情形惊呆了。

  刘力则是从11日起也不敢再相信官方通报,他重看从1月1日起的所有急诊查肺的CT诊断。“我就看报告的描述。每天好几百人。按照我们的搜索方式把肺的搜出来,一条条点进去,影像中的结节就带过了,斑片看一下,而且只看了斑片状磨玻璃的。”刘力痛心地看到,从1月1日开始,先是个位数的增加,然后逐渐开始翻倍,“到1月15号的时候,我发现了50例。可是到这一天,卫健委还在报原来的41个。从11号就1例没有增加。”

  1月11日-17日是湖北省人大、政协“两会”召开的大日子。这期间,武汉市卫健委的通报始终表示无新增新冠肺炎病例,只是1月16日当日的通报中,将之前的“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稍改措辞,变成“尚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不能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

  1月17日上午,湖北省十三届人大三次会议闭幕。1月18日凌晨,武汉市卫健委的通报中终于宣布1月16日有4例新增新冠肺炎病例;19日凌晨,又通报了17日的17例新增,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病例62例。

  对此次新型病毒能否“人传人”的误判,在防控实践中不断延续。传染病人际传播的代际,是界定其严重程度的一个重要因素。代际传播越多,疫情就越严重,甚至可能出现“超级传播者”。疫情防控关键在于,尽早确定病毒是否具有人传人能力,及时制定防控策略,阻断代际传播。

  尽管早期已有病例指向“人传人”,但官方迟迟未发布确认信息。

  香港大学教授袁国勇等人在《柳叶刀》上发布了对一个感染家庭的研究。这一家庭有7名家庭成员,6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其中1人没有去过武汉,而去过武汉的家庭成员飞离武汉时间为1月4日,在武汉期间没有在武汉接触过动物,也未去过华南海鲜市场,没有吃过野味,只是其中2人去过武汉的医院。

  医务人员感染更加明确人传人信号。据财新记者了解,武汉同济医院急诊科医生陆俊被调至发热门诊支援后,于1月5日出现“无明显病因”的发热症状,1月7日CT显示肺部明显病变,1月10日下午以“病毒性肺炎可能”收治入同济医院。

  知情人称,陆俊医生被感染前,并无华南海鲜市场及野生动物等相关接触史,在发热门诊接诊时被感染的可能性颇大。

  武汉协和医院神经外科14名医护人员被同一患者感染更是直接指向,病毒可能出现了“超级传播者”。1月11日,这名患脑垂体瘤的69岁患者在术后第四天出现发烧,肺部CT显示双肺磨玻璃影病变,不久之后,与他接触的多名医护人员也陆续出现发热症状。

  其主管医生、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主任医师赵雷向财新记者介绍,病人没有去过海鲜市场,当时医生还不知新冠肺炎会人传人,也不知该病毒的传染性有多强,医生最初按术后感染进行诊疗和防护。

  1月19日那一天,李云华看到新闻,武汉百步亭社区举行有4万多个家庭参加的“万家宴”,他赶紧在微博上留言:“武汉的爹爹婆婆们,请戴好口罩。”他感叹自己的朋友圈仅有几百人,人微言轻,只能遗憾。

  同在1月19日晚上,国家卫健委宣布1月1日已成立新冠疫情领导小组,主任马晓伟新任组长。1月20日凌晨,官方态度略有变化:武汉市卫健委方面一次性更新了两天的新增病例数据,1月18日和19日两日共新增136名确诊患者。其中,18日增59人,19日增77人,患者总数增加到198人,其中重症35人,危重症9人,死亡3人。此次通报中,首次未提及“不排除有限人传人”“持续人传人风险较低”的判断。

  猜测和争论20天后,新冠病毒“人传人”的疑惑终于有确定答案。1月20日晚间,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明确表示,“肯定有人传人”。他在就武汉新型冠状病毒肺炎防治情况回答记者提问时首度公布,已经有14名医护人员被感染。

  这一天,新华社发出报道: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就武汉的新冠病毒疫情作出重要指示,提出要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此时,国内外报告的新冠疫情为295例。习近平首次提出,坚决遏制疫情蔓延势头。

  中央精神相当明确,要及时准确、公开透明发布疫情,回应境内外关切。

  直到1月21日,武汉市卫健委才首度通报有15名医务人员确诊感染新冠病毒。但据财新记者了解,当时实际被感染医护数量早已超过这一数字。

  多份国际研究显示,新冠病毒的传染性或高于SARS病毒。中国疾控中心副主任冯子健在1月27日晚接受央视采访时亦称,有研究结果已经显示,新冠病毒的人际传播能力与SARS有相似之处,平均一个病人能够传染2个到3个人。更严重的是,新冠病毒病例的倍增时间比SARS要短,SARS是9天左右会倍增,新冠病毒大概六七天的时间病例就会倍增。这导致确诊病例增长较快。

  新冠病毒的传播能力已经得到世界卫生组织的确认。北京时间1月24日凌晨2点,世界卫生组织在《关于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疫情的<国际卫生条例>突发事件委员会会议声明》中披露,中国已经向其报告了“武汉的第四代病例和武汉以外的第二代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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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穿好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准备进入隔离病房,后背写着自己的名字方便他人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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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护人员每次需要穿戴两层手套,出来后要用消毒水进行消毒,掌心在消毒水的腐蚀下已经泛白。

  由于武汉的医院里患者与医生之间院内交叉感染严重,事实上,要追溯病毒传播至第几代也已成难事。财新记者在武汉走访看到,多家医院将发热门诊患者集中在一个几乎密闭的空间内,如门诊大厅或体检大厅,仅留一两扇小门出入,患者及陪同人员动辄要在同一空间内共处数小时,交叉感染风险巨大。“武汉已经没有代的概念了,不能分了,‘流行病学史’根本不对。”一位第一批到达武汉的专家组成员告诉财新记者。

  1月22日深夜,刘力给财新记者打来电话:“昨天24小时,做了大概200个CT,有143个(疑似)了啊。”说完这个数字,他忍不住哭了。

  一个多小时后,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了“交通封城”的第一号通告。

第三章 封城前后

超出预想

  尽管至1月21日,湖北省的领导们还参加了一场欢庆春节的大型表演,武汉当地的气氛在1月20日疫情明朗之后,已经开始紧张。

  1月20日,武汉市卫健委在官网公布全市发热门诊医疗机构和定点救治医疗机构名单,全市发热门诊61家,其中中心城区41家,中心城区的定点医疗机构为金银潭医院、肺科医院和汉口医院。

  1月21日,武汉市卫健委又公布了武汉七家收治发热患者的定点医院(汉口医院、红会医院、市七医院、市四医院西院区、市九医院、武昌医院、市五医院),规定从1月22日开始,所有体温超过37.3度的患者将集中到这七家定点医院诊治;前一日公布的所有61家发热门诊医疗机构,不得以任何理由关闭发热门诊,要继续开展预检分诊和一般发热患者的诊疗。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现实远远超出官员们的预想。

  69岁的谢作良没有去过华南海鲜市场,只是在1月18日上午去汉口看了一场摄影展,当晚发烧,次日就医时发现肺部有病毒性感染。

  1月20日,他按医生建议,一大早赶紧到武汉协和医院挂号,他前面发热门诊已经有数百人排起了长龙。

  财新记者1月20日在武汉协和医院也看到,不仅是发热门诊,输液室的队伍也排到门外,医护人员均身着防护服进行登记、问诊、输液等工作,一窗之隔的检验科医生也戴上了防护面罩。发热门诊张贴的一张告示显示,因就诊患者较多,等候时间或为3个-4个小时。附近保安告诉财新记者,人数陡增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主要是许多医院已经不再接受发热患者,一律要求到武汉协和医院或同济医院进行排查。

  谢作良等了五个多小时没有轮上,身体不舒服只好先回家。当晚,他看到了电视上对钟南山的采访,第一次明确说新冠肺炎可以人传人。此时他已经胸闷难喘。

  21日清晨,谢作良又早早起来,急匆匆到离家最近的新华医院看病,希望能住院治疗。他看到了比前几日更黑压压的人群,忙碌的护士告诉他床位已满,根本住不进去。

  22日,湖北决定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应急响应。或因此获得更大调配权,武汉市卫健委又公布了“7+7”医疗方案,由同济医院、协和医院、中南医院等七家大医院对口支援前一日征收的七家定点医院,计划腾出3400张床位,专门对发热患者进行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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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8日,武汉火神山医院施工现场,数十台挖掘机同时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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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工人铺设钢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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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工人在地面铺防渗保护膜,避免污水渗入地下。

  3400张床位,这使谢作良又燃起了斗志。下午5点多,他打车到红会医院看病。现场的混乱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有病人因为住不进院,拍着桌子骂医生,还有情绪激动的病人拿手锤玻璃门;医生一连坐十个小时,没有人替班。等了七个多小时,接近午夜,终于轮到谢作良看病,医生告诉他没有床位,给他开了口服药。

  谢作良的家离医院有5里地,他没打到车,走了一个多小时,凌晨快2点才到家。此时已是1月23日,武汉封城。

  “如果我们把这事情看大一点,就拼死上谏啊!”

  1月22日新规实施第一天,财新记者来到武汉市红会医院发热门诊。在这所二甲小医院,清晨就有大量发热病患涌入,本不宽敞的大厅塞满数百名病患,走廊过道也挤满了打点滴的人。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咳嗽声此起彼伏。

  一位排队的女患者王红告诉财新记者,她的邻居感冒发烧后送到医院隔离,不到一周去世,她本人也被传染。被医生指为病毒性肺炎,“我就问医生是不是新冠肺炎,医生说是的,但是只有做了试剂盒才能确诊”。1月20日,王红本就患有肾病的丈夫也开始喘粗气,四肢无力。到市中心医院做CT,同样是病毒性肺炎。但二人都住不了院,她家属中已有八人被感染。王红哭了:“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一个移动的病毒源,但是医院不接收我住院呀。”

  同样是定点收治医院,1月21日-22日的汉口医院同情同景:发热门诊封闭的大厅内,挤满了戴着口罩的患者和家属,从挂号到就医,需要在狭小的空间内排队长达七八个小时。

  汉口医院由原消化科病房改造而来的留观区,走廊临时增设了一排病床,患者躺在床上输液。大厅前后均只打开一道玻璃门,两名保安在一旁把守,严格规定来就诊的人前门进,后门出。多名患者告诉财新记者,从1月21日晚上到这里排队,一直到22日下午仍未拿到号。

  新华医院放射科医生李云华,目睹了从1月20日到22日气氛陡然紧张下的混乱:一边是因为挂不上号、住不进院恐慌的病患,一边是忙乱失序的医院。来看病的人倍增,医生们加班加点,从20日起他住到了医院附近的宾馆,再也没有回过家。看着那些没有力气爬上CT台的重症病患,李云华认为,卫健委的安排短短几日内数次变动,实在是完全“没有预估到病患的需求”。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勇敢些早站出来,会是什么情形?

  “传染病这一块应该是宁说大、不说小的。刚开始可能只有四个人同时在海鲜市场被感染了,但既有可能是同时被一个动物感染,也有可能人传人。防疫应当考虑其最大风险。结果大家就想尽量往小说。如果我们把这事情看大一点,就拼死上谏啊!包括医生,包括疾控官员,其实我们陆陆续续都知道这个情况很严重,但大家都不敢说真话啊。”李云华说,“我们医护人员们没日没夜工作,就是想和死神赛跑,抢救病人,这些病人都是跟我们同住一个城市的活生生的人,他们本不必遭受这么大的痛苦。”

历史的拷问

  上海市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张文宏认为,武汉整个处置上缺乏早期科学管控的意识,应对疫情需要专家迅速介入和评判。他认为,疾病暴发之初,看到病例大多来自华南海鲜市场之时,这一情况没有得到重视,导致疫情继续蔓延,当很快出现系列聚集性发病案例的时候,已经到了处置武汉疫情的关键节点。进而,当人传人之后的二代和三代病例出现,疫情就标志着进入第二阶段。这个阶段时间越长,则残余病例数量越大。

  香港大学联合病毒学研究所副所长朱华晨向财新记者介绍,作为一种新病毒,初期传播力弱,整体来说被感染的人症状也较为轻微,但如果没有在这个黄金时间段将病毒控制住,有可能就会造成大面积感染。一旦病毒在很多人体内存活并适应人体后,就有机会进一步变异,产生传播力更强、毒性更严重的变异。

  为什么在明显病毒“人传人”证据的发布方面如此滞后?为何相应的结论没能更早转化为果断的防控措施?

  事实很残酷,科学无法掩盖。

  1月23日,就在武汉封城当天,中国疾控中心、湖北省疾控中心等多家单位共同完成后来完成了一篇调查。据调查写成的论文,1月29日在国际顶尖学术期刊《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发表。论文显示,早有证据表明,自2019年12月中旬以来,密切接触者之间已经发生人际传播。根据论文中的一张图表,大多数最早的病例均报告了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暴露史,但从12月底开始,与华南海鲜市场不相关的病例便呈指数增长。

  “总之,我们发现武汉现阶段的新冠肺炎病例倍增时间约为7.4天。密切接触者之间的人际传播从12月中旬开始已经发生,并在此后一个月内逐渐播散。”论文写道。论文中的图表显示,武汉在1日至11日,有七名临床医务人员感染;12日至22日,有八名医务人员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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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4日,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医生观看患者的医学影像。

  数字或并不准确,但科学分析结论相当明确:人际传播无疑是病毒传播能力加速度、传染病扩大流行的重要前提;而医务人员临床被感染,不仅是救治力量的损失,还使医院更有可能成为疫病之源,会极大地增加防控难度,造成传染病暴发的可能。

  该研究的通讯作者,包括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副主任冯子健和湖北省疾控中心主任杨波。共同作者包括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中国疾控中心主任高福。据事后解释,论文是从1月23日拿到完整数据后开始写作的。

  但究竟是在何时,疾控中心的专家们就已获得哪怕还不完整但已能说明相当问题的数据?为何没能尽早公布,让公众知道?为什么不能更早发出警示?

  论文引起质疑后,中国疾控中心主任高福于1月30日晚间告诉财新记者,发表论文的目的是“世界共享数据,表明开放透明,希望全世界专业人士出谋划策,是防控之所需”。中国疾控中心副主任冯子健对财新记者确认,论文是根据截至2020年1月23日前上报的425例确诊病例(包括15名医务人员)所做的回顾性分析。至于最早于11日之前七名医务人员感染数据何时获知,高福及中国疾控中心未正面答复。

  着手调研武汉发现的新型冠状病毒后,中国疾控中心于1月6日在机构内发文启动二级应急响应,15日升为一级响应。这一情况是否知晓湖北,有否建言湖北,不得而知。而湖北公开启动突发公共事件二级应急响应迟至1月22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批示之后。其一级响应则在1月24日,晚于浙江、广东和湖南(23日)。

  中国疾控中心原副主任杨功焕对财新记者表示,2003年暴发SARS疫情后,中国花重金建立一套疫情直报系统,能够实现快速监控。国内实则已有应对不明原因肺炎的清晰路径。究竟是专家知道了实情不报告,还是报告了但未及时采取措施,两者区别很大,关键的事实需要澄清。“如果只责怪专家,事情就变味了”。她同时认为,就疾控专家而言,的确应当具备科学的审慎,但在疫情面前,审慎就是更高的警觉,就是提出更积极的防控主张。“病例的检测、分析、研究确认会有过程,但只要有怀疑就应当发出警示。这是责任!”

  杨功焕和此间其他专家同时提出,防疫如救火,无论专家还是政府,都有尽早通过媒体晓吁公众、提出警示的责任。如果新的疫情有可能危及公共健康且需要防疫、需要公众配合,而科学结论尚待时日,可以实事求是向公众告知。这也是公众的知情权。

  武汉目前的疫情仍在暴发期。武汉在抗争中坚守。灾难的一幕终会结束,不过历史的拷问将会持续很久很久。

  “疫情是魔鬼,我们不能让魔鬼藏匿。”1月28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会见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时这样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总结。

  李云华、刘力为化名

  财新记者贺信、陈宝成,见习记者唐爱琳,记者汪苏、杨睿,实习记者张阳、黄雨馨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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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4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2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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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对疑似病例的驼鸟政策,造成了多重悲剧
 
封城之前的汉口火车站客流量依然不小,疫情之下,旅客纷纷戴起口罩进行防护。
《财新周刊》 财新记者 高昱 萧辉 马丹萌 崔先康 覃建行 任波 赵今朝 黄蕙昭 赵宁 刘登辉 丁捷 宿慧娴 黄姝伦 彭岩锋 包志明 徐路易 邸宁 王端 文思敏 实习记者 陈芷楠 刘力鑫 张舒琳发自武汉、北京、广州、上海、香港

有多少疑似?

  326份CT检查报告单,除了60份不发热的其他病例,剩下的266份CT报告,136例显示“肺部感染,呈多发磨玻璃样高密度影”。1月22日,湖北省新华医院放射科医生李云华手颤抖着数完,沉默了许久。这些前一日的门诊报告单中,绝大多数诊断意见并没有出现“新冠肺炎”四个字,但李云华知道,“就是那个东西”。

  “我很希望父亲能做病毒检测,到底是不是新冠病毒,倒是给一个痛快的说法。但是,医院说没有做新冠病毒检测的试剂盒,不能确诊。”1月22日,在红会医院替父亲排队看病的吴先生焦虑地对财新记者说。他的父亲今年62岁,家住在离华南海鲜市场3公里远的地方。吴父是一名厨师,在一家事业单位做主厨,每天上班要骑车经过华南海鲜市场。

  1月13日,吴父发烧,在社区医院打了三天吊针,退了烧;19日再次发烧,在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挂急诊,做了验血常规和甲流、乙流等常规化验,均没有问题。1月21日再次发烧至38度,1月22日,吴先生带父亲到红会医院拍胸肺CT,CT显示肺部严重感染,医生建议住院。“医生跟我说,没有病床,让我登记电话,说有病床就让我直接住院。没有病床,就每天来打针,自己回家隔离,明天再来。现在没有进行检测,不能确诊。”

  在武汉,与吴父类似情况的疑似病患比比皆是。仅财新记者在采访中,就直接遇到数十名高度疑似者没有机会做病毒检测。例如在汉口医院,原来的感染性疾病科门诊(发热门诊)楼22日已改为住院部,整栋楼大门紧闭。相比喧闹嘈杂的门诊部,按就诊程序来此隔离治疗的病人只有少数。发热患者到医院就诊时,要先通过血常规、肺部CT等检查手段判断是否为病毒性肺炎,再根据检测结果判断是否需要隔离。

  一名发热患者家属称,她带着父亲做了血常规、CT、甲流和乙流病毒核酸检测等多项检查,前后检查花费几千元,至今没有确诊。1月17日他们到市中心医院,因没有病床而无法住院。1月22日到武汉市第九医院,被询问住在哪个区,不接收跨区病人。最终通过一位朋友搭线,她才在汉口医院排到了号。一直奔波的劳累让她都不觉得饿,只剩下对父亲无法及时得到治疗的担忧。

  即使是疑似感染的医护人员,也少有人能做病毒检测。早在1月22日,多名在一线工作的医护人员告诉财新记者,根据医院的疑似病患规模预估,武汉的疑似病患数已经过万。

  这些病人,包括染病的医护人员,在很长时间里被称为“病毒性肺炎”。有些医生还接到指示,要写范围更宽泛的社区获得性肺炎。医生们介绍,后者是社区由细菌、病毒、衣原体和支原体等多种微生物所引起的肺炎的泛称,主要临床症状也有咳嗽、伴或不伴咳痰和胸疼,其中一部分主要感染上呼吸道,其肺部影像学特征并不明显,与上述病人CT片中明显可见的磨玻璃样病变差异很大。

  在武汉江岸区某社区,1月25日大年初一晚上,一位82岁的疑似患者老人高烧去世。社区书记告诉财新记者,该社区里有17名发热疑似患者,已经死亡2人。在青山区某社区,一名64岁的居民自1月17日开始发烧,到医院拍CT显示双肺感染,无法入院,回家后感染了妻子。

  “感染者有轻症病人,如果(他们)不去看病,传染源难控制。”南方医院感染内科副主任郭亚兵认为,与SARS相比,新型冠状病毒存在防控难点,SARS发病症状明显,通过发热、咳嗽等症状,医生更容易鉴别疑似患者;而武汉肺炎感染者个体差异性大,给确诊带来难度。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重症医学科教授席修明对财新记者表示:“现在医院的压力太大,发热门诊放在社区,如果病人三天不退烧,就高度怀疑,但无法向定点医院转院。病人全部积压在社区,社区医生根本分不出来到底是不是疑似病人,有的病人等上三四天,就变成重病人了。”

  席修明认为,目前公布的疫情数据并未明确每天的确诊病人究竟是以往疑似病人确诊,还是当日新确诊病人,数据不清晰体现了管理比较混乱。“我们首先应该知道,武汉现在每天发热门诊有多少个病人?发热病人里有多少是疑似的?第二,这些发烧的病人的区域分布是什么样的?第三,每天发热的病人数量是逐渐增多还是减少的?还要知道,这些疑似病人,有多少住院了?有多少被排除了?”

  武汉市对当地的疑似患者人数一直讳莫如深。武汉市卫健委仅通过其官方微博1月21日透露,武汉共有15名医务人员确诊为新冠肺炎,另有1名为疑似病例。

  始于1月22日湖北省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应急响应,武汉市卫健委不再单独发布全市新冠肺炎疫情。一直到1月26日的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例行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市长周先旺才公布了该市的新冠肺炎疑似人数:目前在院治疗的533例确诊病人,还有2209位在院治疗的疑似病例没有得到检测,643人在发热门诊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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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2日,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发热门诊处,身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被大批前来就诊的患者包围。

  但对于还有多少就诊后隔离在家进行医学观察的疑似病例,武汉官方始终没有公布数字。

弊端凸显

  目前在武汉,与新冠肺炎相关需要进行治疗、隔离观察等医学管理的人群有四类:确诊病人、疑似病人、发热病人和密切接触者,其中的疑似病人是对疫情发展最关键,但其真实情况最为模糊的一类。

  根据1月27日中国疾控中心新冠肺炎疫情一级响应态势分析与风险评估组发布的《2019 新型冠状病毒态势进展和风险评估》,疑似病人的定义曾有多次改变。1月15日国家卫健委发布的第一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中仅有“观察病例”,其定义为同时符合以下两条:发病前两周内有武汉市旅行史,或武汉市相关市场,特别是农贸市场直接或间接接触史;临床表现有发热,肺炎影像学特征,发病早期白细胞总数正常或降低,或淋巴细胞计数减少,经规范抗菌药物治疗三天病情无明显改善或进行性加重。

  1月18日的第二版诊疗方案方将“观察病例”改为“疑似病例”。鉴于湖北省以外部分地区出现了无市场暴露的疑似病例,疑似病例被定义为同时符合以下两条:一是流行病学史,发病前两周内有武汉市旅行史或居住史,或发病前两周内曾经接触过来自武汉的发热伴有呼吸道症状的患者,或有聚集性发病;二是临床表现具有发热,有诊疗方案描述的肺炎影像学特征等。为了尽可能早期诊断病例,“经规范抗菌药物治疗三天”的标准被去掉。

  到1月22日的第三版诊疗方案,其疑似病例定义与第二版相同。但报告程序上有所改变,医务人员发现符合病例定义的疑似病例后,应立即进行隔离治疗,并报告医疗机构相关部门和辖区疾控中心,由医疗机构在两小时内组织院内或区县有关专家会诊。1月26日的第四版诊疗方案也改动不大,仅对流行病学史的内容增加了有聚集性发病或与确诊病例、阳性检测者有流行病学关联。

  显然,随着疫情变化和人们对疫情的逐步了解,对疑似病例的认定、诊断也在加速和扩围。但当地公众,包括一线的临床医生们,对于疑似患者能否获得及时隔离、救治和确诊,从一开始就信心阙如。本次新冠肺炎疫情中,难点之一就在于病人实际数量的测算,或有大量病人仍积压在社区。

  按照诊疗方案,无论是疑似还是确诊病例,应该在具备有效隔离条件和防护条件的定点医疗机构隔离治疗,且疑似病人应单人单间隔离治疗。但随着确诊病例和疑似病例数量日趋升高,湖北当地医疗资源十分匮乏,应对艰难。

  据财新记者了解,武汉新冠肺炎疫情凶猛,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医院一床难求,一些病患被医院拒之门外。还有一些病患在焦急等待确诊结果,病原性检测试剂盒产能逐渐“跟上”疫情发展,但其所在的医院或许并不具备检测资质,确诊存在障碍。他们的家人等亲密接触者,也游离在医学观察体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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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2日,武汉市发热患者定点诊疗医院红十字会医院,楼道内人满为患。

  就在诊断权下放之后,在1月22日之前,武汉市卫健委的公告规定,要通过预检分诊、结合临床检查、实验室检查和胸部影像检查,层层筛查后确认疑似病例,然后由辖区疾控中心将样本转运到市疾控中心,市疾控中心转运到省疾控中心进行核酸检测,最终才能确诊。

  此间专家们指出,对可能引起肺炎的不同病毒进行检测区分,本来是过去十余年医学界的重大进步,旨在更为清晰地确定疫情,精准地诊断治疗。不过,新冠毕竟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从测序到研发出可以相对普及的确诊方法,无论如何提速总需要时日。这是与病毒的一场赛跑,病毒很可能跑得更快。

  当此防疫关键时刻,提升确诊速度与严格管理疑似缺一不可。而在武汉,两者不仅未能兼得还互成借口,卫健官僚体系的弊端暴露无遗。

制约重重

  回过头来看,至少从2019年12月下旬起,病毒就在无声无嗅地蔓延中。临床医生早有及时报告,疾控系统内部信息通报也较畅通,但对外信息发布和防控决策存在明显问题;而地方医政系统对疑似病患的认知与医学管理始终制约重重。这些失位未能及时遏制病毒快速在人群中扩散的速度。

  在武汉,从2019年12月到2020年1月上旬,由于尚未分离出病毒、缺乏经济的精准检测方法,绝大部分临床和影像学特征符合的患者,都只能诊断为“病毒性肺炎可能”。

  1月11日新冠病毒基因组序列对外公布后,诊断已经有了更明确的依据,但实际检测能力又出现明显瓶颈。据财新记者了解,早期有大量新冠肺炎患者因无法检测,最后甚至到死都未能确诊病情,造成了实际确诊病例数量缓慢“爬坡”,对疫情判断、公众知情造成干扰。

  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主任医师赵雷教授介绍,至1月15日国家卫健委发布的第一版《新冠肺炎诊疗方案》,确诊只有一种方法,即送到中国疾控中心去做基因测序。后来改版的诊疗方案越来越容易。从18日的第二版开始,确诊可以从基因测序和核酸检测中二选一。根据武汉市卫健委和武汉市委书记马国强在解释为何1月17日后武汉新冠肺炎确诊人数开始暴增时透露的信息,1月16日之前,武汉的疑似病例确诊检测,需要把标本送到国家疾控中心去进行,这个过程很漫长,结果返回约需3天-5天;之后国家把检测权力下放到了湖北省疾控中心,其检测能力在每天200例-300例左右。

  但每天300例的检测能力实在太小,因为武汉当地门诊发热病人的求医直线上升,已经超过5000人。武汉同济医院一位医生告诉财新记者,最初知道医院每天送检有定额,感到本末倒置难以理解。后来才知道,整个武汉的总指标只有200个。李云华也说,武汉市卫健委要求各医疗机构上报送检病例要“保证阳性率”。

  检测能力有限,负责任的做法当然是从一开始就管理疑似病人。不过,武汉当地卫健部门似乎对当地发热病人陡增无知觉也无布局,更愿意看到有限的确诊数,而对疑似病患采取了鸵鸟政策。

  武汉当地医院的床位更是硬约束。根据财新记者了解,武汉最初三家定点收治新冠病人的金银潭医院、肺科医院和汉口医院,其床位数加起来只有800张。直到1月21日,武汉市卫健委才宣布,将动员其他直属医疗机构腾出1200张床位。22日,湖北省政府首场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武汉市副市长陈邂馨透露,武汉市采取“7+7”的医疗防控救治方法,计划再腾出3400张床位。1月23日和25日,武汉市又宣布参照北京“小汤山”模式,兴建火神山和雷神山两家集中收治医院,可容纳2500张病床。1月28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医政医管局副局长焦雅辉透露,武汉又将“7+7”模式升级为“10+10”模式,计划可以开放床位到5311张。

  合计加起来,武汉至1月底,已经为新冠肺炎患者准备的床位数已经超过1万张。但行动主要在1月23日以后。

  反思疫情,曾主治“超级传播者”的武汉协和医院感染科主任医师赵雷认为,首先是要加强预防。“疾病以预防为主,传染病尤其如此,这不再只是前辈传给我们的一个经验了,而且是活生生的非常惨痛的教训。”他说,“我们治疗的都是一些发病的病人,但是真正要打好传染病这一仗,最重要的还是把预防这一块做好,防大于治。否则事后花再多的钱,投入再大的精力、物力、财力,造成的损失都难以挽回了。”

  国家医保局1月27日表示,将会同财政部将此前针对确诊病人建立的综合保障政策覆盖范围扩大到疑似病人,免除疑似病人个人负担。对于防控力量薄弱的乡村和城市社区,今年中央财政安排基本公共卫生服务和基层疫情防控补助资金603.3亿元。

  截至1月31日24时,全国31个省(区、市)现有疑似病例17988例,目前累计追踪到密切接触者136987人,当日解除医学观察6509人,现有118478人正在接受医学观察。一场从上至下、雷霆万钧的行动正在展开。

试剂盒暗障

  试剂盒的普及是加快检测能力的重要环节,但此盒从生产、下发到普及暗障重重,令人不明就里。

  病毒的基因序列公布后,各地都可根据基因测序的方法检测病毒。但此法价格昂贵,且医院不能独立操作,更可行的方法是前述的PCR核酸检测,这需要根据基因序列研发核酸试剂盒。据财新记者了解,试剂盒研发过程并不复杂,生产也很简单,早在1月10日前后,有关企业就已获得基因序列信息并开始行动。

  但有不少声音指出,新冠病毒病原学检测程序繁琐、耗时长、检测权限高度集中等问题成为阻碍。

  “所有患者必须经过专家会诊,符合病症才能提交相关申请书,申请做病原学检测,条件设置非常多,我们门诊病人难以达到检测条件。”武汉的一位影像科医生说,大量疑似患者无法及时确诊。

  综合武汉卫健委通报,在1月16日之前,湖北省采集的疑似病患痰液、咽拭子等呼吸道样本,要送到北京的中国疾控中心进行病毒全基因组测序,结果返回约需3天-5天时间。而一名广州地区定点收治医院医生对财新记者表示,做一次新型冠状病毒的检测时间大概只需4小时。

  1月18日,国家卫健委发布《全国各省(区、市)首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确认程序》(下称《确认程序》),规定各省级疾控中心可从上海辉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称辉睿生物)、上海捷诺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上海伯杰医疗科技有限公司三家公司中选择购买新冠病毒检测试剂盒。辉睿生物总经理李辉告诉财新记者,1月15日前后,中国疾控中心等机构对多家厂商的试剂盒进行验证,最终上述三家的试剂盒获得通过。1月19日,国家卫健委宣布开始下发试剂盒。但直到22日,协和医院、同济医院等武汉主要医院都还没有拿到试剂盒。

  财新记者采访得知,不仅上述三家试剂盒供应商在加班加点生产,数十家没有进入“推荐名录”的公司也在加快研发生产。李辉介绍,辉睿生物一开始日产量就超过1.5万人份,扩增供应商渠道后产能进一步释放,到1月25日产量已提高到5万人份/日。1月26日,一家试剂盒企业的负责人向财新记者介绍,国内有能力生产新型冠状病毒检测试剂盒的厂家超过100家,目前已有超30家企业开工生产,“这些厂家全力生产的话,试剂盒日产量合计将超出60万人份,”满足现在的需求并无问题。

  试剂盒需要与PCR仪器连接使用,在高清洁度的负压实验室或生物安全柜中进行检测。最初被允许接受检测的,只有中国疾控中心和省级疾控中心。1月18日国家卫健委的上述《确认程序》中,指定了华大基因为疾控系统之外的第三方检测机构。1月26日,武汉市又征得上级同意,进一步扩大检测机构范围,确定两家疾病预防控制机构(省、市疾控中心)、九家医疗机构(同济医院、协和医院、省人民医院、中南医院、市第一医院、市中心医院、市第三医院、金银潭医院、肺科医院)、两家专业机构(中科院武汉病毒所、华大基因)等13个单位可开展新冠肺炎病原学检测,病毒核酸日检测量预计可达2000份。

  然而,根据财新记者1月27日在华大基因的采访了解,他们的负压实验室有每天八小时500人份的检测能力,26日、27日两天都只接到200多人份的送检,两台可同时进行128个样本全基因组筛查测序病原测定的华大智造超高通量测序仪T7更处于闲置状态。记者离开时正看到协和医院送来一箱样本,协和医院的医生向记者解释,他们的实验室检测能力有限,省疾控中心已经超载,才选择送到华大来。另一位肺科医院的医生透露,他们医院虽然拿到了检测资格,但由于洁净度等原因,甚至还没有开始检测。

  武汉一直在试图加大新冠肺炎疑似病例筛查力度,简化检测流程,加快确诊速度,但仍有大量疑似病人或困于小区家中,因为交通封城而找不到交通工具到达医院;或徘徊于医院门外,尚无法获得及时确诊。

  武汉的难关还远未过去。
  财新记者贺信、陈宝成,见习记者唐爱琳,记者汪苏、杨睿,实习记者张阳、黄雨馨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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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4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2月03日
 
病毒是什么?它从哪里来?第一个问题已经查明,第二个还在找
1月22日,休市的华南海鲜市场。华南海鲜市场位于武汉市江汉区的闹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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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新周刊》 财新记者 冯禹丁 马丹萌 徐路易 赵今朝 实习记者 黄晏浩 陈芷楠 发自北京、武汉

  “从严格意义上说,病毒不能算是活着。病毒非生非死,存在于生命与非生命的边界之上。若是处于细胞外,病毒只是存在而已,什么也不会发生。一旦病毒进入细胞,就变成了‘特洛伊木马’。病毒在繁殖时看起来是活着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它们又显然是死的——只是机器而已。它的首要目标就是自我复制。”这是关于埃博拉病毒的非虚构名著《血疫》对病毒的描述。

  此刻,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正在武汉、湖北及全中国肆虐。它呈球形封闭结构,包膜外有“皇冠”状的突起——这些名叫表面糖蛋白或刺突(spike)蛋白的突起,正是病毒进入细胞的敲门砖。它们最先接触宿主细胞,可识别和结合受体,引起病毒和宿主细胞膜的融合。

  2019年12月的某一天,这种冠状病毒经由目前未知的路径,进入了一些武汉市民的呼吸道中,最终抵达他们的肺部。它的刺突蛋白与人体呼吸道、肺组织细胞的ACE2(新的血管紧张素转换酶)靶点顺利结合,侵入人体。

  此后,病毒开始了疯狂的自我复制。人们随之患病,发热、乏力、咳嗽、呼吸困难⋯⋯部分病人被医院诊断为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RNA溶血症、心脏损伤等。胸部影像学检查显示,多数病人双肺弥漫性毛玻璃样渗出影,有的像棉絮一样“全白了”——这是典型的病毒性肺炎病征。

  一两周之后,大部分中青年像得了一场重感冒一样能够自愈,但有严重基础病、体质弱的中老年人则成为高危人群。一些患者死于病毒引起的呼吸功能衰竭,大部分死者死于并发症。有的危重病人体内可见“细胞因子风暴”发生,即人体免疫系统霎时间火力全开,对病毒发起自杀式攻击,可引起病人严重感染性休克甚至心脏骤停。

  更可怕的是,新冠病毒具有极强的传染性。随病患打喷嚏、咳嗽、说话产生的飞沫以及飞沫形成的气溶胶,通过近距离呼吸或接触传播,病毒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其他人的口腔、鼻腔、眼睛黏膜等,传染性明显高于17年前肆虐中国的SARS。SARS疫情自2002年末至2003年8月16日,累计报告临床诊断病例5327例。而新冠肺炎从2019年12月30日首次发布疫情相关公告至1月31日,已经累计报告确诊病例11791例,且还有疑似病例17988例。

  好在,迄今数据显示,新冠肺炎的病死率明显低于SARS。据世界卫生组织,SARS在全球共感染病例8096例,死亡774例,病死率达9.6%。而至1月31日24时,湖北省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7153例,其中武汉市3215例;死亡249例,其中武汉市192例。即目前新冠肺炎在湖北省和武汉市的病死率分别约为3.48%和5.97%。

  从埃博拉到SARS到病死率高达34.4%的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再到新冠肺炎,尽管人类似乎是地球的主宰,有发达的现代医学加持,却常常对病毒这种最古老的生命体感到束手无策。单链RNA病毒分子被认为是最古老和原始的生命编码机制,科学家认为它们的存在可以追溯到45亿年前地球的原始海洋中。人类发明了可以杀死特定细菌的抗生素,但对病毒无效。因为细菌是具有细胞结构的微生物,抗生素能破坏其细胞壁或细胞膜从而抑制其繁殖生长,而病毒没有完整的细胞结构,抗生素找不到攻击点。

  一种新兴传染病病毒出现后,即使人类能够研发出对付它的安全性达标的特异性药物或疫苗,也至少需要数年的时间。很多时候则没有解药。艾滋病危害人类40年,至今没有特效药。非洲猪瘟病毒横行100年,至今也无疫苗。17年前SARS突袭中国,几个月后因自限性神秘消失,从始至终没有特效药。《哈里森感染病学》介绍,应对较为凶险的冠状病毒引起的SARS和MERS,目前都没有确切有针对性的抗病毒治疗措施。

  《血疫》作者理查德·普雷斯顿认为,每一种新兴病毒在人类群体中的传播,都仿佛是“正在衰亡的生物圈的回声”。拉沙热病毒、裂谷热病毒、奥罗波凯病毒、罗西奥病毒、马脑脊髓炎病毒、尼帕病毒、登革热病毒、HIV病毒、埃博拉病毒⋯⋯这些侵袭人类的新兴病原体原本生活在野生环境,人类活动破坏了它们赖以生存的生态。

  “从一定意义上说,地球正在启动对人类的免疫反应。”普雷斯顿写道。

锁定冠状病毒

  当一种新兴病毒引起疫情流行暴发时,为确诊和救治病患、切断传染途径,首先需要搞清楚两个问题——“这个病毒是什么”以及“病毒从哪里来”,即病原鉴定和病原溯源。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国科学界迅速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但目前对第二个问题还没有明确答案。

  第一时间确诊病原体,对于病患的快速确诊、治疗、药物疫苗研发及有效防控疫情都至关重要。事后复盘,中国科学界此次对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的研究,不可谓不快速高效。疫情发生后不久,卫生健康部门先排除了流感、禽流感、腺病毒、SARS和MERS等呼吸道病原,称其为“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据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介绍,2019年12月26日,该中心科研项目常规收集到武汉市中心医院和武汉市疾控中心的不明原因发热患者标本一份。2020年1月5日上午,该中心就从标本中检测出类SARS冠状病毒,通过高通量测序获得了该病毒的全基因组序列,根据测序数据绘制的进化树也证实武汉新型冠状病毒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获得该科研结果后,该中心立即向上海市、上海市卫健委和国家卫健委等主管部门做了报告。

  1月7日21时,武汉病毒性肺炎病原检测结果初步评估专家组在实验室检出一种新型冠状病毒,获得该病毒的全基因组序列,经核酸检测方法共检出新型冠状病毒阳性结果15例,从1例阳性病人样本中分离出该病毒,电镜下呈现典型的冠状病毒形态。专家组由此初步判定,武汉不明肺炎的病原体为“新型冠状病毒”。

  此时,距离武汉市卫健委2019年12月31日首次公开通报出现多例不明原因的肺炎病例,仅一周时间。距离官方宣布的首例病例发病日期2019年12月8日,不到一个月。可兹对比的是,当年SARS疫情于2002年底开始发端,此后花了几个月都没能确认病原体是冠状病毒。发现首例病例两个多月后的2003年2月中下旬,官方媒体还在采信时任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首席专家洪涛的结论——SARS的病原体是衣原体。直到4月16日,世界卫生组织官宣SARS病原体是冠状病毒,这才有了定论。

  初步判定为“新型冠状病毒”的结论,本来应该令人更加警醒。2003年的SARS病毒,和导致2012年沙特暴发MERS疫情的MERS病毒,在当时都属于新兴的冠状病毒。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SARS共感染病例8096例,死亡774例,病死率达9.6%;MERS共感染2468例病例,死亡851例,病死率高达34.4%。

  致命性冠状病毒的可怕在于,它的传染性强,且尚无特异性抗病毒药物或疫苗被证实对人类有效。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健康安全中心高级学者阿梅什·阿达利亚(Amesh Adalja)告诉财新记者,对于人类感染的冠状病毒,目前都没有真正的特效药或疫苗。

  冠状病毒(Coronaviruses,CoVs)是一类RNA病毒,属于巢病毒目冠状病毒科的正冠状病亚科,其下分为α、β、γ和δ四个属。其病毒颗粒的表面有许多规则排列的刺突,整个病毒像一顶皇冠,因而得名“冠状病毒”。它是目前已知RNA病毒中基因组最大的病毒,通常呈现为球形封闭结构的颗粒,具有囊膜,基因组为线性单股正链,大小在直径60纳米至200纳米之间。由于单链RNA的结构特点,冠状病毒比双链RNA病毒或DNA病毒更容易发生变异。

  冠状病毒最重要的结构就是那顶标志性的皇冠,即表面糖蛋白或叫刺突蛋白。这个位于病毒最外层的蛋白最先接触宿主细胞,承担着识别和结合受体的作用,并引起病毒和宿主细胞膜的融合——也就是一个生物感染上这一病毒的过程。不同的冠状病毒拥有不同的刺突蛋白,因此结合的受体也不同。除人类外,冠状病毒还可感染蝙蝠、猪、牛、猫、犬、貂、骆驼、老鼠、刺猬等多种哺乳动物以及多种鸟类。

  此前,已知感染人的冠状病毒有六种。其中四种致病性较低,一般仅引起类似普通感冒的轻微呼吸道症状。但另外两种——大名鼎鼎的SARS病毒和MERS病毒则可引起严重的呼吸系统疾病。而引起此次疫情的新冠病毒不同于这六种病毒,国家卫健委认定它为一种属于冠状病毒亚科β属的新型冠状病毒。

  1月10日,上海市公共卫生临床中心、华中科技大学武汉中心医院、武汉市疾控中心、中国疾控中心传染病预防控制所联合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成功破译武汉发现的新冠病毒基因组,并将该病毒基因组序列信息共享到Virologic.org网站和GenBank上。《科学》杂志次日发表文章称赞道,“这对于全球公共卫生来说十分重要,所有在此过程中付出努力的人员都应当得到承认、感谢和荣誉”,“数据共享对于国计民生十分重要”。世界卫生组织驻中国代表高力亦表示,“短时间内初步鉴定出一种新型病毒是一项瞩目成就,表明中国应对新疫情的能力有所提高。”

  新出现的致病病毒的毒力和传染性都是未知的,而官方通报的新冠肺炎数据一度让人乐观。据武汉市卫健委当时通报,截至1月10日24时,初步诊断有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例41例,其中重症7例、死亡1例。更关键的是,“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且病例发病时间全部在2019年12月8日至2020年1月2日之间,自1月3日之后未发现新发病例。也因此,当时无论是国家卫健委的通报,还是国家卫健委专家组成员的公开言论,都称疫情“可防可控”。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被世界卫生组织命名为“2019-nCoV”的新型冠状病毒,远远不是这么“温和”。

SARS的“近亲”

  随着疫情的发展,科学界的研究数据和结论陆续出炉,新冠病毒被发现与可怕的SARS病毒居然是“近亲”关系。

  1月19日,国家卫健委发布通报称,新冠病毒传染来源尚未找到,疫情传播途径尚未完全掌握。通报中首次未提及此前的“不排除有限人传人”“持续人传人风险较低”的说法。至当天,官方数据显示,疫情已造成武汉市3人死亡、9人危重症、198人确诊。

  1月20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中国工程院院士、呼吸病学专家钟南山在接受央视采访时表示,“现在可以说,(新冠肺炎)肯定有人传人现象。”他介绍,目前有14名医务人员因护理新冠病毒的病人而受到感染。

  1月22日,国家基因组科学数据中心正式发布2019新冠病毒资源库。经数据分析,新冠病毒与2003年暴发的SARS病毒基因组序列相似度为80.3%,与2017年2月从中华菊头蝠采集到的bat-SL-CoVZC45基因组序列相似性最高,相似度为87.99%。

  随后,诸多专业人士对基因序列的分析结果显示,此次新冠病毒确实属于2003年在中国大量传播的SARS病毒的“近亲”。“你可以理解是它(SARS病毒)的兄弟姊妹。”上海市呼吸病研究所副所长兼肺部感染研究室主任胡必杰说。

  复旦大学病原微生物研究所所长、病毒学家姜世勃告诉财新记者,武汉新冠病毒跟蝙蝠的冠状病毒21和45全基因非常相近,但其受体结合部位又和感染人的SARS冠状病毒非常相近,所以可能经过了一个中间宿主就转变成了感染人的病毒。

  上述科学界对“病毒从哪里来”的研究,多是基于数据分析得出结论。1月23日,科学界一份基于实验结果的重要研究出炉,取得新进展。当日,中国科学院武汉病毒研究所研究员石正丽团队在bioRxiv预印版平台上发表文章“一种新型冠状病毒的发现及其可能的蝙蝠起源”。该研究表明,新冠病毒与SARS-CoV的基因序列一致性达79.5%,与云南菊头蝠中存在的RaTG13冠状病毒一致性高达96%。这表明其自然宿主很有可能是蝙蝠。

  文章称,自SARS暴发以来,在其自然宿主蝙蝠体内发现了大量与SARS相关的冠状病毒(SARSr-CoV)。先前的研究表明,其中一些SARSr-CoV病毒有可能感染人类。新冠病毒在武汉引起了急性呼吸综合征的流行,该疫情始于2019年12月12日(原文如此),在疫情早期,石正丽团队从5名患者身上获得该病毒的全长基因组序列,它们基本上一致。对7种非结构蛋白的成对蛋白序列分析表明,新冠病毒属于SARSr-CoV。重要的是,该团队证实,这种新的冠状病毒进入细胞的受体与SARS-CoV一样,均为ACE2。

  石正丽团队曾为SARS病毒的动物宿主溯源提供多个重要证据,曾于2017年确定SARS病毒是经过几个蝙蝠SARS样冠状病毒重组而来,并首次在中国蝙蝠体内检测到尼帕病毒和埃博拉病毒抗体,是国际上蝙蝠病毒研究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实验室之一。上述重要研究发表后,立即引发专家关注。

  一位要求匿名的中科院研究员向财新记者介绍,96%的基因序列一致性证明新冠病毒“应该是起源于蝙蝠这类”,但还不能证明其是直接由蝙蝠传给人的。因为病毒有3万个核苷酸,“4%就是1200个点,还有一定的差距,直接传播的都要99%以上的一致性,”该人士打比方说,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组序列一致性接近98%,“就说它俩的差距比人和黑猩猩的都大”。

  该人士认为,石正丽团队上述研究最重要的贡献是,通过实验证明了新冠病毒进入人体细胞的受体ACE2与SARS病毒一样,“这样我们17年前所做(防控SARS)的那些工作,都可以立刻为当下所用。”

  美国康奈尔大学医学院计算生物学一名在读博士,在读完石正丽团队的文章后解读说,除了一致性,新冠病毒与云南菊头蝠中存在的RaTG13的S基因序列长度都比其他冠状病毒要长,两者均对“新病毒的天然宿主很可能是蝙蝠”的结论形成了有力支撑。

  值得一提的是,在SARS暴发15年后的2017年,中国科学家才在单一菊头蝠种群中找到SARS的全部基因组组分,证明SARS冠状病毒来自蝙蝠。当时,石正丽团队经过全国各地的取样,在云南省的一处洞穴内找到类似于人类版的冠状病毒毒株,通过对生活在洞中的蝙蝠长达5年的监测,对15株毒株进行基因组序列分析,发现它们共同包含构成人类版病毒的所有基因组组分。同时他们发现,这些毒株频繁重组,很可能在此过程中诞生了一株SARS病毒。然而,远在云南的蝙蝠病毒是如何传播到广东省的果子狸和人类身上,且没有在云南找到任何疑似病例的,迄今仍是未解之谜。

  蝙蝠是哺乳动物中的“异类”,拥有独一无二的和鸟类一样的飞行能力。在漫长的进化中,蝙蝠拥有了极快的新陈代谢速度和DNA修复能力,由此获得了强大的免疫系统,能携带许多病毒而自身安然无恙。作为群居动物,病毒往往在蝙蝠的个体和种群间广泛传播。此外,在飞行时蝙蝠的体温高达40摄氏度,这也意味着它们携带的病毒能在人体高热的情况下生存。近50年来,尼帕、亨德拉、埃博拉、马尔堡、SARS、MERS⋯⋯这些致命病毒的自然宿主都是蝙蝠。

  目前科学家对新冠病毒的致病机理和性状等的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副研究员李懿泽告诉财新记者,病毒的致病机理和毒力是无法通过分析病毒基因序列来判断的,必须通过动物实验或临床实验去检验。目前资料仍然很少,没有确切的动物感染模型去研究,只有有限的临床数据可供参考。他特别提到,新冠病毒不能利用小鼠的ACE2感染细胞,说明不能简单地拿小鼠做动物模型,需要用表达人ACE2的转基因小鼠。现在已经有这种小鼠或可以实验病毒进入其细胞受体,从而详细研究其病理。他判断,真正从科学研究层面确定新冠病毒的致病机理和毒性,“估计要等半年以上”。

  香港城市大学传染病和公共卫生系教授德克·法伊弗(Dirk Pfeiffer)1月22日接受财新记者采访时表示,预测病毒是否会变异,特别是是否会变异为人们担心的传播力和致病力更强的病毒,就像赌博一样。尽管这种病毒会以一定的速度变异,但很难迅速转变为更具传染性和高致病性的病毒。

  “人们还需要好几周才能完全了解这一病毒的特性,包括潜伏期、毒力等问题。” 阿梅什·阿达利亚1月24日对财新记者说,“对于官方来说,当下最重要的是真实地评估这次疫情的严重性,尤其是了解重症患者的真实发病率,从而对这一病毒进行风险分级。”

中间宿主难觅踪影

  找到病毒可能的自然宿主,仅回答了“病毒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的一半。对疫情防控来说,更为重要的是找到新冠病毒的中间宿主究竟是哪种动物。中间宿主是指天然不携带某种病原体,但是可以被天然宿主携带的病原体感染,并可以向其他物种传播病原体的宿主。只有找到它才能切断源头,防止病毒再传染给人。

  从基因溯源来看,SARS和MERS都来源于蝙蝠体内的冠状病毒,通过中间宿主感染到人。SARS的中间宿主很可能是果子狸,MERS的中间宿主是骆驼。为什么一个病毒会从蝙蝠到中间宿主再到人类?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基因发生了同源重组。

  同源重组是一种基因改变的方式,指两条同源区的染色体通过配对链的断裂和再连接产生片段交换。通俗地说,就是染色体在复制时,基因组上的某一段片段被另外一段替换掉了。病毒感染宿主需要识别宿主细胞的抗原,之后才能入侵细胞。而如果同源重组的片段刚好能识别抗原的蛋白,还可以识别人类的抗原,那么病毒在“找到”人类之后,就可以实现入侵。

  1月22日,北京大学、广西中医药大学、宁波大学及武汉生物工程学院学者联合攻关,在《医学病毒学》(Journal of Medical Virology)杂志在线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称,新冠病毒似乎是蝙蝠冠状病毒与起源未知的冠状病毒之间的重组病毒。在新冠病毒的spike糖蛋白中发现了未知来源的同源重组,与其他动物相比,蛇是最有可能携带新冠病毒的野生动物。

  但该研究随后受到质疑。免疫学学者商周在微信公众号“知识分子”上撰文表示,SARS和MERS病毒的传递始终是在哺乳动物之间进行的。但蛇不是哺乳动物,而是爬行类动物。此外,用同义密码子使用偏向分析的研究方法并不适合用来研究冠状病毒的宿主。

  前述康奈尔大学博士也向财新记者提到,根据密码子偏好的相似度进行推测,不能作为直接证据。

  确定中间宿主需经过复杂而严格的实验流程。2003年SARS期间,现香港大学新发传染性疾病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以及流感研究中心主任管轶与其团队在广东发起SARS病原调查和诊断。

  根据管轶2013年的口述,寻找SARS中间宿主的过程中,他们曾前往深圳市东门市场去做野生动物取样,共取了8种动物的25个标本。拿回去研究时,他要求每个标本设三对码,代表头、体和尾,只有三对码的结果都是阳性的才能挑出来作为备选。这样做的理由是,病毒在传播中并不知道哪个动物喜欢它,哪个动物不喜欢它,因此有的动物虽然感染了病毒,但病毒不能完成复制,只有一部分存留。只有三对码结果全部为阳性,才能证明病毒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复制。

  而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野生动物取样条件受限。2019年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通报称,近期部分医疗机构发现接诊的多例肺炎病例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关联。次日,华南海鲜市场贴出休市公告,随后进行了彻底的环境卫生整治。

  一些科学家因此没能从华南海鲜市场成功取样。管轶对财新记者称,追溯动物源是个比较复杂的过程,需要规模和体系等科学分析,而当时华南海鲜市场封掉、洗地,“犯罪现场都没了,没有证据怎么破案啊?”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高福也表示,“证据确凿,病源非常清晰是野生动物,但由于市场关了,并不清楚是哪种。”

  华南海鲜市场位于武汉市江汉区的闹市区,距汉口火车站不足1公里,被认为是此次新冠病毒疫情的起源地。中国疾控中心1月27日发布的《2019新型冠状病毒态势进展和风险评估报告》中称,目前研究认为新冠病毒可能于2019年12月初从湖北省武汉市华南海鲜市场的某种野生动物外溢及其市场环境污染感染人,进而造成人与人之间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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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口火车站进站口安装了红外测温装置,可以锁定体温异常的旅客。

  李懿泽认为,如果现场已被破坏,没有及时采集当时所售的野生动物样品,那就只能通过大规模筛查野生动物的方式找到中间宿主,“难度太大了。”此外,即便能筛查到野生动物,也不太可能像SARS期间锁定果子狸那样高度确认。

  不过,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所已经两次成功在该市场取样。据央视报道,1月1日上午8时,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所研究团队赴华南海鲜市场,针对病例相关商户及相关街区集中采集环境样本515份,运送至病毒病所进行检测。1月12日,病毒病所专家再次在华南海鲜市场采集野生动物贩卖商铺相关标本70份,并转运至实验室进行检测。

  1月26日,该所公布相关检测结果:从华南海鲜市场的585份环境样本中,检测到33份样品含有新冠病毒核酸,这些阳性样本分布在市场上的22个摊位和1个垃圾车,海鲜市场西区的七街和八街靠近市场内部的区域存在多家野生动物交易商铺,而这一区域的阳性标本也比较集中,占全部阳性样本的42.4%(14/33),这显示此次疫情很可能与野生动物交易有关。

  但该所并未锁定具体是哪一种动物。国家卫健委主任马晓伟当日表示,目前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十分有限,传染源还没有找到,传播致病的机理以及病毒变异情况还不清楚。

病毒新源头

  1月24日,一篇论文又为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是不是新冠病毒的惟一疫源地,打上了问号。

  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副院长、主任医师黄朝林,中日友好医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曹彬,北京地坛医院传染病临床研究中心教授李兴旺,中国医学科学院病原生物学研究所教授任丽丽,武汉同济医院呼吸科主任赵建平等多位中国临床专家,当日在权威医学期刊《柳叶刀》上在线发表了一篇论文“新型冠状病毒感染患者的临床特点”。

  武汉市首批41例确诊的新冠肺炎患者被集中收治在金银潭医院,这篇《柳叶刀》论文的研究对象正是这41名初始病例。该论文中的图表及内文显示,这41名初始病例中,首例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出现症状的日期是2019年12月1日。这比官方后来公布的首例病例发病日期12月8日,早了一周时间。其次,此首例病例无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其家人也未出现发热和呼吸道症状。九天之后的12月10日,后续3例病例发病,其中2例也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此后自12月15日,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的病例集中出现。“首例病例和后续病例之间,没有发现流行病学联系。”论文称。

  论文还显示,41例病例中,有27例(占66%)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剩下的14例无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

  1月27日,《科学》杂志在线发表报道称,武汉新冠病毒肺炎的疫源地可能并非华南海鲜市场。报道称,41例病例中有13例(与上述14例不符,可能因对1个家庭集群感染病例的统计口径差异)与华南海鲜市场无关。

  “(13例)这是一个很大的比例。”美国乔治敦大学(University of Georgetown)传染病学家丹尼尔·鲁西(Daniel Lucey)回复《科学》称,如果该论文的数据是准确的,那么第一个病例应该是在2019年11月被病毒感染的,因为在感染之后和与出现症状之前有一个潜伏期。国家卫健委的诊疗方案称,新冠病毒的潜伏期一般为3天-7天,最长不超过14天。

  这就意味着,在2019年12月中下旬一批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的病例出现之前,病毒就已经在武汉的某些地方和某些人之间悄无声息地传播。

  上述中国疾控中心病毒病所1月26日披露的信息显示,该所从华南海鲜市场585份环境样本中检测到的含有新冠病毒核酸的33份阳性样本,分布在22个摊位和1个垃圾车上。香港中文大学流行病学教授唐金陵据此推测,华南海鲜市场当时应该存在病毒的多点来源,而且它们之间比较分散,“几十个病人短期内同时出现,且又没有彼此接触的历史,说明感染的野生动物可能不是偶然性地进入了一家摊位,而是短期内同时进入了多家门店,这样才可能同时引起这么多人发病。”他对财新记者表示,该病毒在野生动物传染源里可能已经比较常见,这就增加了这些动物进入其他市场或再次进入市场,进而感染人类的可能性。

  “最初的发源地可能不是一个点,而是一大片,而且有人传人的可能性。扑灭疫情的早期没做最坏的打算。”唐金陵说,考虑到初期感染者有部分没有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和感染者密切接触史,除华南海鲜市场外,还需考虑武汉其他市场有无病毒检出,探明“一大片”的范围究竟有多大,以最终彻底切断动物再传染人类的机会。他同时也强调,这些推测是基于目前有限的数据,正确与否需要进一步调查验证。

  美国圣地亚哥斯克里普斯研究所的进化生物学家克里斯蒂安·安德森(Kristian Anderson)向《科学》杂志表示,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是,在华南海鲜市场外的人已经感染了新冠病毒,然后这一病毒被带进了市场。而这种情况也是与目前的数据和信息相一致的可能性之一,这是“完全合理的”。另外两种可能性则是,病毒来源可能是进入市场的一组或者一只已经被感染的动物。

  《柳叶刀》论文的通讯作者之一曹彬回复美国科学新闻网站ScienceInsider时表示,目前比较明确的是,华南海鲜市场应该不是新冠病毒的惟一发源地,“但老实说,我们现在仍然不知道病毒究竟从哪里来。”

  财新记者高昱、王端、文思敏、杨睿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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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报道之四|国际篇:全球共济

来源于 《财新周刊》 2020年第4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2月03日
尽管将新冠疫情认定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世卫组织仍对中国控制疫情的能力持有信心
2020年1月30日,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宣布,新冠疫情的全球性暴发,已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财新周刊》 财新特派记者 王自励 田佳玮 李增新 曾佳 徐和谦 吴红毓然 屈运栩 福林 张琪 陈立雄 李昕发自北京、日内瓦、达沃斯、华盛顿、东京、新加坡

  世界卫生组织(WHO)总干事谭德塞在2020年1月30日宣布:新冠疫情的全球性暴发,已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PHEIC)。

  谭德塞同时强调,这一宣布是基于新冠疫情在中国以外的发展情况,而非针对中国国内的情势,也不是意图对中国的表现投下“不信任票”。他还重申,WHO持续对中国控制疫情的能力持有信心,感谢中国医疗专业工作者和前线应急工作者的辛勤付出,并建议各国不要采取“非必要的措施”限制国际旅行和贸易活动。

  武汉出现感染病例后,中方就已向WHO、有关国家和地区组织及港澳台地区通报疫情信息,并第一时间与各方分享了病毒基因序列等信息。

  此前,WHO专家小组也在疫情初期就到武汉实地考察,发布多份相关报告和文件,以协调和指导全球防疫工作。谭德塞更在2020年1月27日抵达北京,与中国官员及卫生专家讨论新冠疫情。在1月28日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会面中,习近平指出,疫情是魔鬼,我们不能让魔鬼藏匿。中国政府始终本着公开、透明、负责任的态度及时向国内外发布疫情信息,积极回应各方关切,加强与国际社会合作。

  双方同意尽快由WHO组织一个国际专家代表团赴中国,与中方共同研究疫情和开展应对工作。

  自2020年1月13日泰国确诊首例武汉以外的输出病例以来,海外病例数不断增加。截至发稿,中国以外共确诊123宗病例,包括泰国19例、马来西亚8例、澳大利亚10例、法国6例、德国7例、芬兰1例、意大利2例、日本17例、新加坡16例、越南5例、韩国12例、美国7例、加拿大4例、柬埔寨1例、尼泊尔1例、斯里兰卡1例、菲律宾1例、印度1例、阿联酋4例,遍及亚洲、欧洲、北美的19个国家。此外,英国、墨西哥、巴西等地也通报了疑似病例。随着疫情蔓延,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强对入境中国旅客的健康筛查力度,甚至对持中国或湖北护照的人员采取入境管制。

  海外病例的持续增加,进一步提示了新冠病毒人传人的风险——2020年1月13日泰国公布的首个海外案例就显示,确诊患者此前未到访最初发生疫情的武汉华南海鲜市场,但曾定期前往其他生鲜市场。也正是海外人传人案例的不断浮现,促使WHO加紧行动,并在疫情曝光一个月就将其定性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

  据WHO了解的最新情况,目前在中国以外共出现98例新冠病毒确诊病例;其中在德国、日本、越南和美国等4个国家,已出现8例人传人病例。

  尽管当前中国境外尚无死亡病例,且总体病例数量相对中国国内仍然较小,但考虑到病毒传播到卫生系统较弱国家将造成的危害,WHO认为现在必须采取行动,帮助各国为这种可能性做准备。

  按照WHO的判断,只要各国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及早发现、隔离和治疗病例,追踪接触者,并提倡针对风险程度采取相应的减少社交接触的措施,就仍有可能阻断病毒传播。不过,随着疫情变化,各国预防和减少感染传播的目标和措施也应作出相应调整。

世卫定调

  对于如何为这场情况危急但细节尚不明朗的新冠疫情定性,WHO的专家和官员起初颇显慎重。

  此前,WHO突发事件委员会曾在2020年1月22日至23日连续两天召开会议,讨论此次疫情是否足以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但当时,委员会内部对此分歧严重。WHO突发事件委员会成员、澳大利亚籍的传染疾病专家约翰·麦肯兹(John Mackenzie)曾在首场会前向财新记者坦言,由于外界对新冠病毒的毒力、传染性、严重程度以及临床症状,都亟待掌握更多的信息,因此难以就其特性得出统一结论。

  导致WHO推迟作出判断的另一原因,在于中方在疫情暴发后增加的透明度。在WHO首次就疫情召开发布会时,该机构曾表示,“目前已经看到密切接触导致的全家感染,这在呼吸系统疾病中并不鲜见,但目前尚未获得连续传播至第三代或第四代的证据”。但次日WHO发布的最新声明披露,中国已经向其报告了“武汉的第四代病例和武汉以外的第二代病例”。换言之,仅仅不到24小时,中方已向WHO更新了疫情当地的即时信息。

  在许多国际专家看来,相较于17年前SARS发生时的情况,此次中国政府应对新冠疫情的态度更加透明。2020年1月23日,谭德塞在日内瓦的记者会上对财新记者表示,中国当局已对遏制疫情尽力而为,从政府最高层到国务院总理、部委负责人都作出了积极表态。

  谭德塞在这场记者会上称,中国已掌握了疫情的基本信息,也具备了应对疫情的能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此次中国尽快向国际公布了信息,所以日本、韩国、泰国可以迅速确诊同类案例,以此提高国际上的防范应对能力,尽力阻止蔓延。

  据他介绍,自疫情发酵以来,WHO每天都跟中国决策层保持24小时的密切沟通,并能够直接跟中国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马晓伟联系。

  即便在1月30日最终宣布新冠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时,谭德塞也多次强调,这一决定不应视为对中国政府和人民不信任的表现。他甚至认为,“在许多意义上,中国正在制定一种新的疫情应对标准”。

  谭德塞说,正如他从北京返回后曾反复表示的:中国政府应该因其不凡的、控制暴发的应对措施受到肯定──即使采取这些措施,对中国人民的社会和经济带来了显著影响。“若非中国政府所采取的措施,及他们所获致的保护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进展,我们恐怕已在中国之外看到更多的病例,以及死亡”。

  他还称许中国侦测到这场疫情暴发,以及分离病毒体、对病毒基因组进行测序并和WHO及全球分享的速度令人印象深刻。中国对透明度的承诺和对其他国家的支持也是如此。

  在谭德塞中国行结束后,WHO发布声明称,中方已同意WHO“尽快”派遣国际专家前往中国,以增进对新冠病毒的了解,并指导全球应对此次疫情;声明还指出,目前各国急需“更好地了解”此类新冠病毒人际传播的能力。

  WHO突发卫生项目负责人瑞安(Michael Ryan)表示,围绕新疾病的共享数据确实具有敏感性。“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包括中国在内的受影响国家在这方面已经非常透明。”

  瑞安举例称,中国的实验室主动联系了德国,知会他们有1例返回德国的感染案例。“因此,中国不仅在管理自己国家的病例,也积极主动联系个案,帮助世界其他国家的伙伴更有效地应对”。

  此次陪同谭德塞访问北京的瑞安还称,自己对中国各级政府的参与程度“印象深刻”。“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我和WHO总干事从来没有看过这一级别的流行病应对措施的规模和承诺。从中央政府到武汉和湖北,具有高度组织化的应急管理架构。挑战是巨大的,但是反应是大规模的。中国政府的应对方式当之无愧”。

  2003年SARS暴发期间,在美国卫生部(HHS)任职的现任卫生部长阿扎尔(Alex Azar)也回忆,与中国政府的互动“非常富有成效和合作性”,他对此表示赞赏。

  阿扎尔称,正是因为中国遵守了《国际卫生条例》,将基因序列上传,美国才能在一周内研发出检测试剂。“就像我们对待迅速出现的传染病形势一样”。“这是一个重大的公共卫生问题,我们需要让世界上最优秀的公共卫生人员就此开展工作。”

  “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意味着什么?

  在宣布某种疫情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之前,WHO总干事要作出多方面考虑,包括审查和疫情相关的所有可用数据,考量疫情对人类健康的影响、国际传播的风险,并听取“突发事件委员会”的建议。

  据《国际卫生条例》定义,“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是指“通过疾病的国际传播构成对其他国家的公共卫生风险”,并可能需要采取协调一致的“国际应对措施”的“不同寻常”的事件。

  2007年以来,WHO共宣布了五起“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分别为2009年的甲型H1N1流感、2014年的脊髓灰质炎疫情、2014年的西非埃博拉疫情、2016年的“寨卡”疫情以及2018年的刚果(金)埃博拉疫情。

  “突发事件委员会”负责判断某种疫情是否属于紧急状况。这个委员会是临时组建的,成员由WHO总干事根据具体讨论的疾病和事件性质来任命,通常由来自各国的疾病控制、病毒学、疫苗开发或传染病流行病学专家组成,其中至少有一名专家来自出现疫情的国家。

  若最终宣布某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则WHO总干事将有权力向其他国家发布建议,例如敦促它们不要在疫情暴发时关闭边界,不要对疫情暴发国实施旅行和贸易限制——因为一旦其他国家实施这些限制,就形同实际意义上的经济制裁,可能会使疫情暴发国隐瞒疫情的真实情况,对于疫情的全球应对非常不利。

  另外,宣布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还有利于出现疫情的国家获得外部帮助,例如筹集外界援助资金等。

  即便针对看起来已十分严重的危机,WHO也倾向于谨慎下论断。

  最近一次被宣布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刚果(金)埃博拉疫情,暴发于2018年8月,到2019年7月已造成2300多人感染,超过1500人死亡;邻近的乌干达也确认了一些病例,疫情还流传到卢旺达附近的一个刚果城市。

  面对汹涌疫情,WHO仍在近一年时间里召集了四次突发事件委员会会议,仅在2019年7月的最后一次会后才以疫情发展和病毒的地理扩张态势为由,宣布刚果(金)疫情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此后,委员会和WHO仍不建议对旅行或贸易进行任何限制,因为这会影响人员和物资的流动,从而妨碍抗击埃博拉的斗争。

  针对更早于2013年12月暴发的西非埃博拉疫情,在疫情发酵八个月、已扩散到三个国家的主要人口中心之后,WHO才于2014年8月将其确定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当时这一决定被认为“严重滞后”,引发了外界广泛批评。而在此决定两年后,西非的埃博拉疫情才最终得到控制,造成超过1.1万人死亡。WHO事后承诺,将对内部工作机制进行改革,尤其是要提高危机应急能力。

  此次由武汉暴发的新冠疫情,是中国首次出现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疫情。WHO突发事件委员会主席乌桑(Didier Houssin)介绍,作此判断的考虑有三点:中国国内病例数量的增加;确认感染病例的国家数量的增加;有些国家对旅行者采取了可质疑的措施。

  总的来说,突发事件委员会不主张基于此次疫情对国际旅行和贸易采取非必要的限制,认为“公共卫生紧急情况下限制人员和货物流动可能是无效的”,可能阻断疫情所需的援助和技术支持、扰乱企业活动、对受紧急情况影响的国家经济产生负面影响等。

  但突发事件委员会也承认: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此种限制措施或被证明暂时有用,“例如,在应对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或者在脆弱人群之间感染强度很高的情况下”。

  突发事件委员会据此呼吁,各国应在实施限制性措施前进行风险和成本效益分析,评估一旦实施其益处是否大于损害。各国也须按照《国际卫生条例》规定,向WHO通报所采取的任何旅行措施,且不得采取助长羞辱感或歧视的行动。

  宣布新冠疫情为“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也将给予WHO更多审查、质疑一些国家采取限制性举措的可能性——例如针对拒绝签证、对状况良好的旅行者关闭边境并隔离等行为,质疑其原因和科学依据为何、可否重新考虑等。

各国行动

  早在武汉曝光感染病例后,许多国家就对此轮疫情严阵以待。除了发放旅行警示、逐步加强边防检疫力度,不少国家都对疑似病例采取了确诊测试手段前置的办法,即依据自身公共卫生条件,在拥有相关接触史的病患尚未出现症状时,就通过确诊测试一步到位。如此可减少不必要的环节和程序,提升确诊效率,避免疫情由于技术延误出现加速蔓延。

  美国对疫情的反应尤为迅速。泰国通报首个输入案例四天后的2020年1月17日,美国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CDC)就召开媒体会,宣布CDC将在旧金山机场、纽约肯尼迪机场和洛杉矶国际机场等绝大多数来自武汉乘客入境的美国口岸实施筛查。而在当时,美国尚未出现任何确诊病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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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在1月21日美国确诊首例新冠病毒感染者后,除上述三个机场,亚特兰大和芝加哥两个机场也新增设了入境筛查。数天后,美国又将针对中国旅客的筛查机场从5个增加到20个。

  就美国境内疫情态势,CDC也多次向公众通报情况。2020年1月29日最近一次通报显示,在美国CDC的监控下共有165个待确诊病例分布在美国36个州,其中68个已确认未感染,92个还在等待样本检测结果,或还在送往CDC途中。CDC判断,虽然在密切接触者之间已发现病毒的人际传播,但目前该病毒尚未在美国社区传播,因此当前对美国公众的直接健康风险较低。

  与此同时,CDC也不断上调对中国的旅行建议,目前已将最高的三级旅行警告从湖北省拓展至整个中国,即劝告对中国“避免非必要的旅行”。美国国务院则已发布对中国全境的四级旅行警告,即劝告“不要前往中国”。

  1月31日,美国政府宣布新冠病毒为美国的公共卫生紧急事件,自美东时间2月2日17时起生效。

  美国总统特朗普还使用《移民和国籍法》第212条款赋予的总统行政权力,暂停终止对“有可能传播新冠病毒的外国公民”的入境。

  依据此令,除了美国公民和美国永久居民的直系血亲,凡是其他在过去14天内曾有中国旅行史的非美国国籍人士,自美东时间2月2日17时起,将被暂时禁止入境美国。此外,在过去14天内去过武汉和中国其他地区的美国公民如果入境美国,亦需接受不同程度的筛查和隔离。

  在中国人春节出境游的热门目的地——日本,目前已有14个确诊案例。其中包括5例来自武汉的中国观光客、1例曾到访武汉的中国籍导游;另有2例分别是日本籍的大巴司机和导游,2人曾共同接待来自武汉的团队游乘客,系日本国内首波人传人病例。

  日本外务省已将武汉的“传染病危险信息”级别上调至三级,劝告停止前往该地。日本政府还将本次新冠疫情定为《感染症法》中的“指定感染症”。此举将能依法强制患者住院和限制就业,感染者的医疗费用则将由日本政府承担。日本厚生劳动省负责传染病事务的一名官员向财新记者确认,日本政府承担在日新冠病毒肺炎患者医疗费用的原则,将不分患者国籍,一体适用。

  同样颇受中国游客青睐的东南亚各国,也成了新冠病毒输入的“重灾区”。其中,一个来自武汉的家庭将病毒一路从新加坡带到马来西亚——在66岁的祖父及其子2020年1月21日于新加坡境内确诊后,65岁的祖母及其11岁、2岁的两个外孙则在从新加坡入境马来西亚后,于四天后在吉隆坡正式确诊。

  1月23日越南境内发现的两起新冠病例,则系首波在海外的人传人案例。患者为父子关系,由武汉返回越南的父亲,传染给在越南工作的儿子。

  当前,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柬埔寨、菲律宾在内,许多与中国有较多商贸、人员往来的东南亚国家都已加强机场、海港等入境口岸的管制和防疫力度,同时在国内配备好相应的医疗机构、设备、药品及人员等响应设施,一旦发现疑似感染案例就立即采取干预手段。

  欧洲的首波确诊案例出现在法国。法国卫生部长布赞(Agnes Buzyn)2020年1月24日通报该国确诊案例时称,在法国抗击疫情的战斗中,政府将保持信息“完全透明”,法国外交部将提供每日新闻更新,“以确保在社交网络上没有虚假信息”。

  她还说,政府要做的,不仅是在机场和其他入境口岸检查入境者的体温,因为“人们只需在飞机降落前15分钟服用阿司匹林就不会被测出来发烧”。政府要将疫情信息向民众公开,这是抵御病毒传播的“最有效屏障”。

  在法国之后,德国确诊的首名患者是该国和欧洲境内的第一起人传人病例,也是中国以外首个已知的非近亲之间传播感染的病例。

  据德国卫生官员证实,这名来自巴伐利亚州的男性病患是由一名此前到访德国的中国女同事传染,二人曾共同参加一个培训课程;他之后,又有三名与其有接触的人员遭确诊。至于将病毒输入德国的中国女性,则是在返回中国后才确诊,她在前往德国前曾与来自武汉周边地区的父母接触。

全球把脉

  据WHO专家判断,此次新冠疫情的防控工作优势和劣势并存。优势在于,已经知道病毒是什么及病情的诊断程序,且形成了全球协作机制。但劣势在于,人们对病毒本身特性和传播路径的了解仍不够充分。

  2020年1月11日,中国宣布致病病毒初步确认为新型冠状病毒的两日后,该病毒的基因组序列信息就得以正式对外界公布,全球相关领域学者迫不及待展开分析。

  研究组织“生态健康联盟”总裁彼得·达斯扎克(Peter Daszak)等科学家称赞“武汉肺炎”新型冠状病毒的发现,认为这是中国在病毒学方面具有非凡能力的证明。WHO驻华代表高力(Gauden Galea)亦表示:“短时间内初步鉴定出一种新型病毒是一项瞩目成就,表明中国应对新疫情的能力有所提高。”

  “流行病防疫和创新联盟”(CEPI)执行长哈切特认为,鉴于一种新型病毒的疫苗或疗法研发需要大量时间和成本,包括中美在内的全球各国,都应该将财力及科研资源集中在一起,由每个国家负责自己能做贡献的不同环节,共同应对这一严峻挑战。

  CEPI已于2020年1月23日宣布,将和联盟中的战略研究伙伴共同启动三个项目,利用世界上领先的快速疫苗开发平台和技术,开发针对新冠病毒的疫苗。其资助机构“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也于四天后宣布,将提供500万美元紧急赠款,并提供相应的技术和专家支持,用于帮助中国相关合作伙伴加速进行新冠病毒感染的流行病学、应急干预实施和医药产品研发等工作。

  美国国家卫生研究所(NIH)下属过敏及传染性疾病研究所(NIAID)所长弗契(Anthony Fauci)2020年1月20日向CNN披露,目前NIH已获得来自中国的病毒序列,并已着手将其转化为可开始使用研制疫苗的形式。但他也指出,要研制出真正可实际投入使用的疫苗,将需耗费数个月甚至数年,所以当下不会有现成的疫苗可供使用,控制疫情将不得不依靠“传统的良好公共卫生措施”。

  弗契同日对财新记者进一步表示,在有证据表明新冠病毒可以人际传播后,下一步的重要问题在于,这一病毒的传播是不是“持续”的,即是否存在二代、三代传染。

  对于呼吸道疾病而言,具备“人传人”的特征并不意外。“SARS和MERS已经体现了‘人传人’的情况,埃博拉病毒经历了多代(multiple generations)‘人传人’。”WHO的瑞安指出,“人传人”并非惟一判断此次疫情影响的因素,更重要的是,现在还需以恰当方式追溯病源,识别出它或它们,并提出建议以打破传染链。

  武汉是千万级体量的人口大市,甚至比欧洲一些国家的全部人口都多。在交通封城之后,当地政府还有哪些配套措施应该做、如何做,才能有效控制疫情,而不至于让武汉疫情进一步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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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22日,武汉天河机场,出境旅游团在机场内集合,绝大多数旅客均佩戴了口罩。

  对此,“流行病防疫和创新联盟”执行长哈切特在达沃斯的记者会上提出建议,在还没有专用疫苗的时候,只能进行隔离,通过延期上学和上班、限制旅行等方式减少病毒传播,同时结合社区工作,帮助人们通过非药物方式进行预防。但他也指出,这种方式成本很高,难以长期持续。

  哈切特介绍,美国曾在20世纪80年代深入研究隔离病例、预防感染、实施旅行禁令等非医学性干预手段的使用方法,并发现:当一个城市在疫情暴发初期便同时引入多种干预措施后,防控的效果就会更好。

  哈切特此前任职美国政府期间,曾在2005年和2006年参与制定美国的“全国流行病准备方案”,研究该方案的起因就是H5N1流感的暴发。

  他以此为例向财新记者指出,由于H5N1流感的死亡率较高,美国政府彼时没有其他干预措施可供选择,旅行限令等非医学性干预举措是“惟一能做的事”。但当时,美国政府还同时研究了如何将这些干预措施的“益处最大化、代价最小化”,并由此制定了社区医学干预的配套办法。

  以联邦政府下属的CDC为核心,美国已针对公共卫生事件建立起从联邦到地方的垂直管理体系,无论何地发现疫情,都将立即上报CDC,由后者负责筛查、追踪、监控、汇总与分享信息、发出预警、统筹和执行决策等,从而争取在疾病暴发初期就掌握流行趋势,以及时协调各层级机构调整应对之策,防止疫情更大面积的扩散。

  近年来,通过反思西尼罗河病毒问题、炭疽病毒攻击、SARS疫情等重大公共卫生挑战,美国进一步完善了应对国家危机的常设机制。

  在CDC为主的央地应急系统协作的基础上,美国还建立了全国公共卫生信息系统、全国公共卫生实验室快速诊断应急网络系统、现场流行病学调查控制机动队伍和网络系统、全国医药器械应急物品救援快速反应系统等多个子系统,从而确保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面前能及时获取和共享信息,并配备充足的人、财、物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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