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黑头巾的马丽娅

时间：2019-08-11 来源：weibo 作者：天山王大豪条评论

上

我坐在冷饮摊的椅子上看手机，等马丽娅。

这是2018年6月的一个傍晚，在甘肃临夏市的一条街边。

马丽娅如约而至，微笑着在我面前坐下，依然戴着似乎永远不会摘掉的黑头巾。她是我这次来临夏调研认识的，22岁，在某校学习阿拉伯语。

“吃点什么？”我问。“我只要一根雪糕就够了。”她说。我买了一根雪糕递给她。“你不吃吗？”她问。

我拿起桌上自己带来的杯子：“我喜欢喝水。”

“你约我想听我说什么？”她问。

“你好比是一扇窗户，我想透过你这扇窗户了解作为穆斯林的你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我说。

“我很愿意让你了解什么是真正的穆斯林，不是网上很多穆黑说的那样。”她说。

“先从你的这条黑色头巾说起吧，”我问：“买这样一条头巾要花多少钱？”

“十五块，当然还有更贵一些的。”她说。

“回族女性的头巾有各种颜色，你为什么选择黑色呢？”我问。

“黑色代表谦逊。我不太想让别人过多的关注我的服饰，我更希望别人关注我性格方面的东西，比如有人说你好漂亮，而我更喜欢别人说我——你很勇敢，你很聪明，很勤劳，你很善良之类的，我会更喜欢这样的评价。”

“也有一些穆斯林女孩也不戴头巾，你怎么看待呢？”我问。

“人各有志，我能理解。我与她们也能和睦相处。说实话，我对不戴头巾的回族女孩在心里还是多少会有一点儿排斥的，但我不会表现出来，我不会要求别人跟我一样。很多人不戴头巾是因为主流社会都不戴，有主流文化的影响所以才不戴。我是反主流的，因为古兰经上说：如果你服从大地上的多数人，他们会使你迷失安拉的道路。”她说：“我父亲开始要求我戴头巾的时候，那时我是不喜欢戴的，我们还为此辩论过。他说是古兰经上是这样要求的，但我认为古兰经上并没有这样的要求。古兰经上说要遮蔽身体，降低视线，就是这么说的，没有具体要求戴头巾，这是圣训上要求的。脸和手之外，其他都是羞体，必须遮蔽。我爸爸坚持自己的观点，但他是和颜悦色的，没有强迫我戴，那时我十四五岁。我以前不喜欢戴头巾，是因为我生活在多数是非穆斯林的地区，我接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别的女孩子都露着头发，如果戴头巾就成了异类，所以我不喜欢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有了比较明确的宗教意识？”我问。“应该是从小时候就开始了吧，比如父母会告诉孩子在饮食方面有什么禁忌，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还有一些风俗习惯，比如父母会要求孩子在亲朋之间要说色俩母，还有其它一些礼节上要求。同时还严格要求按时做礼拜，还有你做了坏事会受到真主的惩罚、做了好事会得到真主的回赐——类似这样的说教，慢慢地就形成了比较明确的宗教意识。”

“是谁教会你做礼拜的？”

“是我爸爸教的，他曾经是个阿訇。我妈妈的宗教意识比较淡一些，很少做礼拜。我爸爸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经常带我们去清真寺做礼拜，所以我们都会做礼拜的动作和念词。按要求每天做5次礼拜，但我做不到。有时一天不做一次，有时一天做5次。”她说：“出门在外的时候，我曾在公园的草地上，在银行自助柜员机的玻璃间里，在平房的过道里，都做过。” “你父亲经常对你提出很多宗教上的要求？”“这种要求不是很多，但他为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榜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他无故放弃礼拜。比如，当他带我去服装店里买衣服，因为到了做礼拜的时间他就会在店里做礼拜。在开车的途中，他会把车停到路边做礼拜。开饭馆的时候，他会在厨房里做礼拜。”

我静静地听着。“清真寺会为小孩子专门开设学经班，教一些宗教方面的知识，我父亲会在学校假期把我们送到清真寺去学习，清真寺是开设兰州牛肉面馆的人集资修建的。”她说。她看了手表，歉意地说：“马上要做晡礼了，我现在到旁边的清真寺做礼拜，您等我一会儿好吗？”我微笑着点点头，她起身而去。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一时难以适应，我是第一次遇到中断谈话去做礼拜的事情。晡礼的时间是在晌礼的时间结束之后直到日落之前为止的这段时间。大约二十分钟后，她悄然回到我的面前。“你知道清真寺里做礼拜的有多少人吗？”她问。我用疑问的目光望着她。她说：“刚才在清真寺里做礼拜的只有两个人，包括我。”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怅然。“你看过古兰经吗？”我问。“看过中文版的，看过好几遍，是在网上买的。”她说：“我在网上看到有些穆斯林网红在文章中经常引用古兰经经文，激发了我对古兰经的兴趣，所以想买来看看。我是先读古兰经，后戴头巾。”“我在临夏见过几个穿黑色罩袍的人，你穿过吗？”我问。“我穿过黑色罩袍，只在家里做礼拜的时候穿，一般外出不穿。我的父母、奶奶也没有要求我穿出去。在临夏穿黑色罩袍没有人管，但在街上很少见，如果穿出去关注率会很高，太另类，我不喜欢引人关注，所以我不愿穿出去。不过有两次也许是一时兴起吧，穿出去到清真寺做礼拜，以后再也没有穿出去过了。敢于穿出去的人，我认为是那种信仰特别特别虔诚的人，我觉得我还没有达到那样的高度。”

“你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我问。“我最理想的职业是翻译，我打算学习英语和阿拉伯语。学英语可以更好地了解世界，学习阿拉伯语是为了宗教的原因。”“你找对象要求一定是回族吗？”我问。

“不一定是回族。我对民族没有特别的要求，但他必须是穆斯林。如果是汉族，他必须信仰伊斯兰教。”“你想过结婚后生几个孩子吗？”我问。

“我现在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甚至还没有想过结婚，至少在25岁之前不会有结婚的打算。我觉得不能把自己当做女人，我觉得关键是要把自己当人。如果当做女人，会有特别多特别多的事情要做。假如要结婚，会有很多责任要承担，我还承担不了这么多的责任。父母也催过我早点结婚，但没用，也就不催了。他们说我结婚了就可以放心了。”

“你想过移民沙特吗？”我问。

“虽然我不太喜欢中国，但没有想过移民，只是希望以后有机会去中东多走走多看看。”

“你不喜欢中国什么？”我问。

“中国人普遍重视物质享受，缺少对精神的关注，很多国家也是这样的吧。”她说。

“我听说过去临夏市的邦克声（清真寺唤礼声）此起彼伏，但我这次来没有听到。”我说。

她说：“在最近一年前吧，临夏市没有了邦克声。你在乡下这还可以听到，前不久我在乡下听到邦克声，心里特别舒服。”

我默默想象着那是一种怎样特别的舒服？

下

我租住的是马丽娅的房子，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要来取存在家中的衣物。

她来时手里拿着几支牡丹花，说是在同事家采摘的。她找到一个空瓶子，倒上水，然后把牡丹花插入瓶中，放在窗台上。

“谢谢！”我说。

“你喜欢花吗？她问。

“当然喜欢，只要是美好的事物我都会喜欢。”我说。

“我不喜欢花。”她说。

“为什么？”我很纳闷。

“因为它会凋落。”她说。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永恒的。”

“什么是永恒的？”

“安拉是永恒的。”她说。

跟她在一起，我感到安拉无时不在。

“你站在花瓶旁，我给你照张相吧。”我拿起手机。她赶紧用手挡住脸：“不要不要，我不喜欢照相。”

“你不喜欢照相？”我大惑不解：“哪有女孩子不喜欢照相的。你在年轻的时候不留下一些照片，你老了看什么。”

“我老了不用看照片，我看照片干啥。”她不以为然。

我无可奈何地叹道：“真的，你很不正常。”

她扑哧笑了：“我父母也是这么说我的。”

我对马丽娅了解越多，越感到难以沟通。

她的个性中有很多东西让我感到不正常。

有一天傍晚，我请她吃饭，地点在临夏红园广场边上。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吃饭，我是带着任务吃饭的，我的任务就是采访。在等待上菜的时候，她的两手习惯性地整理着黑头巾，好像随时都担心头发会露出来。

“我这一辈子也看不到你的头发是什么样子。”我感叹道。她害羞地低下头。“别动。”我一边说一边从她的肩上拈出一根头发，然后问：“这就是羞体吗？”她的脸一下红了，不安地说：“别说这个了，还个换题吧。”

“好吧，”我坐正身子，想了想早已准备好的采访提纲：“去年宁夏发生了一起所谓的‘荣誉谋杀’案，有个回族人因为自己的女儿跟汉族男友私奔，他不仅把女儿的男友杀了，竟然还把自己的女儿也杀了，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她很惊诧，但很快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可能，肯定是网上那些穆黑们制造的谣言。”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地说是谣言呢？”我问。

“因为中国的穆斯林还没有觉悟到这个程度。”她淡淡地说。

我夹着菜一动不动，呆呆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娴静的她，一时不知道将采访怎样进行下去。我将在筷子上放凉了的菜——强迫自己咽下，故作平静地说：“你知道美国的911事件吗？”

“当然知道。”她在谈论与伊斯兰教有关的问题上一点儿也不腼腆，显得非常自信和坦率。

“你怎么理解那些实施恐怖破坏的人？”我问。她沉吟了一下：“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

她的声音很柔和，但在我听来却犹如当头一棒。

如果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会怒不可遏的拍案而起，但我看到她稚气未脱的脸，我不断默默地提醒自己：她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孩子，要宽容她的无知。她才二十多岁，我在这个年龄的时候幼稚得就跟傻瓜一样，而当时却自以为能看透一切。

“你认为那些死于911事件的人们应该死？”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看似很平静。她显得有点难以回答，字斟句酌：“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最大的不同是——非穆斯林认为人从生到死就是人生的全部，而穆斯林认为这只是今世，还有后世。”

她的意思很明显：在伊斯兰教看来，那些在911事件中死去的无辜者并没有死，只是进入了后世。当然，作为异教徒进入的只能是火狱。说那些人死了，只是非穆斯林的看法而已。我感到浑身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部，我愤怒得几乎要爆炸了，真想给她一记雷鸣般的耳光。看到她平静如水的样子，我一下又恢复了理智——我不能不如女人。我真没想到今天的这顿饭是这样的味道。

“你是否相信有神的存在，有造物主的存在？你信吗？”她说。她神情自若，谈兴很浓，显然没有发现我此时的心情像火山岩浆般在山体下集聚和奔突。她没有等我回答，继续道：“我相信造物主创造了我们，并且他是唯一的，我是一神论。”

“你听说过伊斯兰国吗？”我问。

“我当然知道。”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说伊斯兰国，穆黑最喜欢拿伊斯兰国说事，就是为了抹黑伊斯兰教。伊斯兰国没有媒体报道或很多人想象得那么不堪吧，我没有依据否定伊斯兰国，但是你也没有依据。我们看不到事情的真相，谁敢说他知道的才是真相，你能确定你知道的都是真相吗？你在现场吗？你相信在手机上、报纸上看到的就完全是真的吗？当然不是这个样子。”

她似乎很相信在现场看到的，我真想问她安拉给默罕默德启示的现场她看到了吗？

“你是否认为自己有点儿偏执？”我问。“你认为我偏执吗？但我挺喜欢自己的偏执，我不觉得自己极端。也许你对自己要求不太严格吧，如果你融入他们其中了，也就不会反对他们了。”

我突然感到这顿饭实在难以下咽，甚至想赶紧离开她。当然，我必须要继续坐下去，因为我对她的了解才刚刚开始。

“没有伊斯兰的地方也会有暴力和杀戮吧，也会有战争的。在伊斯兰国发生的罪恶也曾在非穆斯林的身上发生过。不能把暴力或罪恶都怪到宗教的身上。再说了，谁都会犯错，穆斯林会犯错，难道非穆斯林就从来不会犯错吗？”她说。我静静地听着，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

“你听说过伊斯兰国实行石刑吗？”我问，用手比划着：“就是一群人用石头把女人活活砸死。”“如果是我违反了教规，我希望对我实行石刑，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赎罪。”她说。我实在忍不可忍了，拿起水杯，做出砸她的样子。她吓得赶紧扭过头。“害怕了？”我嘲讽道：“你连石刑都不怕，还怕我往你身上泼水？”她笑而不语，继续吃饭。我下意识地摇摇头，在心里叹道：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你关注现在的叙利亚吗？”我问。“我宁可中国变成叙利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声音不高不低。她看似随意地抛出一句话，在我听来却如炮弹在耳边爆炸，震得我差点儿从椅子上跌落。我默默地问自己：将来把这些对话发表出来，会有人信吗？肯定有人会说我又在“抹黑穆斯林”。“你对宗教这么虔诚，将来会不会变得很极端啊？”我故作淡定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变成恐怖分子？”她问。我有些尴尬地笑笑，没有回答。“我不会的，而且我觉得自己并不极端。”她说。她自信的样子让我感到自己被肆意挑衅，又可恨又可悲。

“你会不会有一天变成恐怖分子，会不会变成人体炸弹？”我问。“你认为呢？”她笑着看着我。“如果有一天你变成恐怖分子，成为体炸弹，我不会感到意外的。”我说。

“不会的，我不会成为极端分子或恐怖分子，我只是想，不会真的去做，我可以用生命做更多有益的事情。”

我啼笑皆非。

“很多女人成为人体炸弹不是无缘无故的，很多人是因为她们的丈夫和孩子死于美国的炸弹。”她有些伤感地说：“我有时在电视上看到那些死去的人体炸弹，我会忍不住流泪。”

“你好像还挺善良啊！”我说。

“你是在嘲讽我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

“你没有信仰，你理解不了有信仰的人。”她说。

“你知道你这样辩护的结果是什么吗？从你的身上我看不到令人乐观的民族未来。”我终于忍不住。

“不管你怎么说，都不会改变我的宗教信仰，都不会改变我对伊斯兰教的美好印象。”她说：“根据伊斯兰教的末世论，人类未来的问题会越来越严重，会有更多的战争和灾难，当严重到不可收拾的时候，这个世界就灭亡了。今世不是一个和谐的世界，有战争是很正常的事情。”1Oe免费翻墙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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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自己与她根本无法对话。“全世界穆斯林的数量会不断上升，但只有非常少的人才是真正遵循安拉的道路。以后战争会越来越多，罪恶越来越多，这是人类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她说。

我很好奇地打断她的话：“穆斯林人数多了，为什么战争和罪恶就多了？”她有些尴尬，想了想：“如果严格按照安拉的标准去评判，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穆斯林。”

我在心里默默地评估：请她吃这顿饭值吗？临夏市的夏夜很凉爽，红园广场上有卖百货的，有跳广场舞的，还有很多人打羽毛球、玩滑板、快走，各族群众在这里散步、健身、休憩，熙熙攘攘，但没有吵吵嚷嚷，每个人神情平和，不急不躁，一派安定和谐的景象。

“你到临夏有多久了？快两个月了吧，我很想听您谈谈您对我们临夏的印象，跟你们新疆有什么不同。”她说。

“差别太大了，”我感慨万千，指着门外说：“就拿这个广场来说吧，大概有几千人聚集在这里，竟然没有一个警察，没有一个保安，这在新疆是不可思议的。”“新疆是什么样的?”她好奇地问。

“新疆会用很高的栅栏把整个广场围起来，然后装上安检门，就像飞机场那样的安检门，进入广场必须排队进行安检，同时会有持枪的警察在广场内外巡逻。”我说。

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为什么要这样呢？”

“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我说：“如果你们这里也像新疆一样出现大量的暴恐事件，你们这里的广场将来也会跟新疆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新疆？”

“快了。”我说。

“我以后可以去新疆找你吗？”她说。

我盯着她一言不语。“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不欢迎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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